那是在崔定十七岁左右。这天他的师父程衍之照旧问他,每月进万法阁中浏览,可有喜欢的书,喜欢的学问门类;又或者平日若是看了杂书,可在其中发现了什幺喜欢的物事。
崔定依旧是答道:略微了解之后,便都觉得平常,并没有什幺特别感兴趣的。
程衍之便皱了眉,思忖片刻,想这十几年来,徒弟的性子似是给框住了些,虽然人冷淡了点,但平日看着也并不似幼时一般任性得肆无忌惮,便道:“若是觉得阁中之物仍是平常,你便下山去看看吧。”又嘱咐他,“我知你聪明,虽然尚未及冠,但那归元令心法也已经快练到了第四层,若不刻意惹事,等闲人奈何你不得;加之你平日里也在万法阁看些游志史册之类,各处风土人情都了解一些;之前亦曾短期下山,替我办好过几件事……其余的为师都不担如果】..心,只是……此次下山游历便是入江湖,毕竟亲身经历和看来听说的又不同……人心终究难测,亦可良善赤诚亦可穷凶极恶,多加注意。”
话毕又停了停,他虽然深知这徒弟自小便有主意,仍是说:“遇到什幺难以裁决的事情,记得传书给为师。”
崔定听了,点点头,又听得师父仔细嘱托:“你太师父告诉你的话,记得。”
那便是洞虚老人曾告诉他的三句话:过刚易折。莫要因着手执利器,便肆无忌惮。世间万物,存在便有其内在的道理,绝大部分时候,并不是以一人之力便能强行扭转的。
崔定便点头,向师父端正拜了拜,带着黑剑龙渊下了峰。
此时的山下,梁西周家出了事。
这周家只是个二三流的习武家族,虽说穷文富武,是当地有名的富庶人家,但在江湖上却排不上号,一般这种人家有什幺事也不得江湖人注意。只这次,因此事实在太惨,一时间也沸沸扬扬,短短几天,“周”这一个字便在万人口舌中滚了千万次:
原来周家几十口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连不在庄内的周家人也被杀了,尸体抛回周家,周家庄亦被一把火焚尽,具具尸体焦糊,令仵作无处下手。
此事做得突然,且既干净又迅速,一时间竟找不到有关凶手的头绪,只知道能把这等屠门惨案做得如此迅捷周密,来头应是不小,多有可能是哪个大家族、大门派,甚至又或是江湖之外的朝廷——却也不知周家近几年勃勃日上的,怎幺就惹了这等祸事。然而周家在江湖中力量实在太弱,几十条人命又实在太重,有些交情的小门小派都抗不下这等灭族的死仇,而有些势力的门派、家族,却又都与周家交情浅浅,自觉犯不上出头。于是大家场面话说了一堆,全都冠冕堂皇,各个把自己的面子涂抹得仔仔细细光鲜亮丽,放眼一看全都是侠义之士,但提起周家,又全部都自有苦衷,无可奈何。众人便这样你来我往打得一手好太极,吵吵嚷嚷近半个月,却无人真心主持此事。
崔定在一旁仔细看明白了,心道:我虽尚不知自己喜欢什幺,但这几日所见,人心之贪婪、鄙薄、见利而忘义……实是令我厌恶之极。
当下他那随心所欲的性子便发作了,看着这些人便一阵厌烦,一想几十条人命,竟要在这些人的合谋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抹消……他倒不是自命什幺侠义,甚至可说并无丝毫济世救人之心,相反,平日里还经常不把旁人当同类,可说是目中无人;他只是对这件事愤怒不屑到了十分,又兼年轻气盛,且行事一向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又不是林中野兽必须要杀戮喝血,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叫得比鸭子还响,更有人手上沾了别人的命却不用偿,旁边还有人还给帮着遮掩、并不追究,哪有这样便宜的事?看着着实憋气!
一时想起太师父的话:“这世间之事,并非以一人之力便能扭转”。奈何他一副坚硬心肠,打定心思便难以转圜,又自有主意,心下便想:太师父,我倒并无意要扭转什幺,再者旁人怎样,又关我什幺事?我不管人、只论事,而此事实在令我不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龙渊,冷冷地想:我太师父告诉我的话,却不是用在你们这些渣滓身上的!
当下便连洞虚老人的话也驯不住他。如此立定心思就要动手开杀。
他自五岁起,蒙师尊传授武学、教授医道,现下可算有了用处。
他提了那把乌沉沉的龙渊,出去到附近山里和药铺细细转了一圈,仔细回忆师父所教之事,制了毒药伤药出来,又因穿的、带的本就是深色衣服,干脆连夜行衣都懒得置了。
很快,众人的目光便因为又一桩惨案从周家之事上转开了。
五月廿三,赣南百楼中的仆役在天色未明时起身例行打扫,其中一人一路上了楼梯进了百楼中最高的主楼静励阁,一开门见了阁中景象,登时两股战战,口中嗬嗬作响,惊怕得失了禁,一个字都未喊出来便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却原来隔中高梁之上晃悠悠垂吊着五六个破烂血人,胸腹均被人用极刚猛的力道一剑纵剖,每具尸体脚下都有血糊糊一堆肉团,淋淋沥沥,正是被人掏出的心肠。正对大门的雪白墙上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既无心肝,要之何用!!
此时墙上血迹已然半干。那字横横竖竖,字势狂妄,简直要破天而去,更兼道道笔画泼上墙后,那多余鲜血顺墙滚滚而下,整面墙红淋淋的,有如血泪泼天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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