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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迟便一笑,柔声道:“我醉了好多年啦,不曾醒过的,只是最近醉得更厉害些而已。”

他扶着祁云的肩缓缓站起来,眼神清亮,丝毫看不出醉酒的情态。祁云怀疑地盯着他。他觉得谢清迟大概真的很无聊,竟然专门装醉来戏弄他。

谢清迟不再作声。他溜着祁云在院子里又转了一圈,一言不发。他的背影清癯纤瘦,衣袍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前院戴着铃铛的小厮婢女们都去了侧厅休息,整座扶摇庄显得宁静又荒芜。

祁云跟在他身后,乱糟糟地想着,要是这时候有贼人来犯,扶摇庄要怎么应对、谢清迟又打算怎么办呢?风雅风流是不是正镇守在院里那株梨花树边?

可是并没有玄机教的贼人来。这里不是祁家堡,谢清迟的武功也远高于他、甚至高于他父母。祁云想着,一时要被北风吹灭了心底那微弱的火苗,步子也渐渐慢下来。

谢清迟忽然站住了。

他是走在前面的,祁云想他大概是发现自己没跟上,便快步走过去。才到半途,谢清迟却将那酒壶抛给了他。

谢清迟没回头,准头倒是很好。祁云扬手接住时只觉得那酒壶是递在自己手里的。

酒壶不过手掌大小,雕刻精细,装的酒却并不多,还盛着似有若无的梨花香气。祁云抓着酒壶,下意识摩挲壶底,竟摸出一行用酒渍写成的小字。他一时不懂谢清迟的意思,正要去问,却见谢清迟摆了摆手,径自回了房间。

第4章四·红袖

四·红袖

“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当趁梨花。”

壶底是这样一段文字。

祁云文化造诣不高,却对这长短句的文字很熟悉。原诗乃是“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洒趁梨花”,也是今夜酒令里唯一一句他答上来的。关于这个,还是母亲在教导幼年祁云时加上了一段关于“红袖”的故事,因而他才印象深刻。

“红袖”其名旖旎,听起来不似名兵之名,但若取作暗器的名字,却是很合适的。红袖乃是如女子脂盒般小巧的一个匣子,其中暗藏十六枚银针,翻开即可打开机括。不同于寻常暗器,红袖因其银针细小,只能做近战使用,实战意义不大。红袖闻名天下,不为其器,而在其事——此一段被编排成茶馆话本,街巷谈资的故事。

祁云如今也记不太清,只知道故事是从十几年前年名动一时的顾家双璧,长子顾惜红与次子顾友青开始的。

兄弟二人出身名门,家学深厚,天赋出众,是当时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侠士。他们相差仅一岁,是一对志同道合的至亲好友,却不幸同时倾慕了一位唤作梅姬的女子。二人恐兄弟情义因此生隙,相约决斗以定佳人归属,不失为一桩佳事。梅姬百劝不得解,愤而离去,他们便转而请了共同的朋友原知随做见证。

决斗的结果是顾惜红险胜了顾友青。顾友青黯然发誓此生不再见梅姬,顾惜红作为胜利者,由原知随伴着到梅姬的小楼去了。故事至此顺理成章,合该是侠士佳人的结局。然而到地之时,二人却愕然发现此处已人去楼空,白壁上题着一行墨迹未干的诗:

落花本无意,流水自扰之。

据说那日,顾惜红将这诗句读了几遍,惨然一笑,自此回到顾家,闭户隐居不出;而顾友青自原知随处闻讯后,专心剑道,砥砺武学,再不沾染情爱。

祁云记得母亲讲故事时,对梅姬很是赞扬。她曾经说,女人哪儿用得着男人来抢呢?梅姬要是喜欢顾惜红,她自然会去追求;要是不喜欢,顾惜红就是杀遍天下的男人,梅姬也不会要他。

忆至此节,祁云心中一恸。祁母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可他如今,再见不到母亲了。

故事里梅姬在小楼留下一张瑶琴并一只红盒。那张琴是顾友青所寄,红盒,则是顾惜红赠与的暗器“红袖”。梅姬独来独往,没有亲友,顾氏二人又不肯收回,琴与红盒便失了下落。唯有祁母知道千古楼的消息,说这两件物事都由原知随留存下来,直至今日。

念及此,祁云忽然有个疑问。谢清迟邀他赏月,还用上了报恩的借口,不该仅仅是让他陪着散步的意思。壶底长短句比之原诗,正缺了“红袖”两字。这一段武林旧事虽然人尽皆知,但知道“红袖”下落的人却并不多。谢清迟能道破他身份,是否也知晓他母亲与千古楼的关系?莫不是谢清迟想让祁云帮他取得“红袖”?

原知随虽与陈顾两位少侠交好,其人却并非江湖中人。他出生商贾之家,极善经营,这二十年来已经出落成中原巨贾。饶是如此,商人家中戒备也不会如武侠门派或江南顾家一般森严,祁云想拿到这红袖,不算太难。

可谢清迟若真有此意,为何不直接向祁云说明?

祁云一夜辗转,将将在天际泛白时才入睡,又早早起了,去寻谢清迟问个究竟。他这一宿统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亏得少年人精力足,虽然呵欠连连,却还记得事情,没有混淆。

他到得谢清迟院前,发现风雅风流二人早已等在那里,谢清迟刚刚步出院门,似是有什么计划。谢清迟见到祁云,也不等他开口,先招呼风雅道:“去给阿云准备一匹快马。”

祁云一怔,刚要发问,谢清迟却忽然朝他笑了笑。那笑意让祁云恍惚了一刻,便让风雅抢在他前头开口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风雅问的是祁云,这令他感到意外。曾经他做祁家堡少主时,虽然没什么架子,但护卫在他面前不经允许质问客人,这行径总是僭越的。不知为何,他想起竹烟儿所说的,关于四风不佩铃铛、与庄中人不同的待遇了。这样一想,方才谢清迟唤他“阿云”也是特意的,似乎在四风面前,谢清迟从不称他为“祁少侠”。

祁云抿着嘴唇,视线落在风雅风流二人劲装下骤然绷紧的肌肉。汉人习惯穿宽袍广袖的衣衫,习武之人的短打也多是仅仅删去半截袖子,并不像胡人衣衫这样有为了骑射收紧腰腹的设计。二风显然还不习惯,肢体将情绪明白表露出来了。

他们的反应使祁云警惕起来。祁云算不上聪明人,但谢清迟给的暗示实在太多。绕了这许多的弯路才提及红袖,必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庄上竹烟儿与四风,眼下来看,谢清迟忌惮的恐怕是后者。

祁云答道:“谢先生允我送我娘回家——在金陵。”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玉坠子。那坠子触手温润,是一块好质地的暖玉。祁母用千古楼奉书女使的身份玉牌改成了平安坠,让祁云从小戴着。祁云从祁家堡出逃,身上一应事物只剩了这个坠子,好险没有在被追杀时失落。

祁云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要在替谢清迟拿到红袖之后便去金陵千古楼了结心事,无牵无挂地寻玄机教复仇,自然说得是毫无破绽。祁云边说边紧紧盯住风雅,见到风雅极为迅速地眼神一凝,又恢复到之前安静沉稳的样子。

风雅转向谢清迟,道:“谢先生,风骨正要去南方一趟,可顺道捎阿云一程。”

祁云眉心一跳。哪怕他不通人情,也能听出来这是明目张胆的监视。他侧头望向谢清迟,想看对方的反应。

出乎祁云衣料,谢清迟没有反对。他倚在桌边,对祁云说:“风流风雅要带竹烟儿往塞北去一趟,陪不了你。倒是风骨,也该回趟中原了。昨晚那顿菜,隔着半个庄子都能闻到羊膻味儿,得怪他在这里呆得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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