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心存疑惑地望了谢清迟一眼,谢清迟却只是随性地笑得眉眼弯弯,瞧不出什么征兆。他说:“阿云,你没去过中原吧?多跟风骨学着点儿。中原不比燕真,人吃人就像你们吃羊一样寻常。”他对上祁云惊疑不定的眼神,忽然狡黠一笑:“只小心别学他的饭量。”
风流为这句话嘿嘿笑起来,风雅深深看了祁云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祁云跟上。祁云跟着他的指引到了马厩,略等片刻,风骨便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捧着两份包袱的竹烟儿。包袱里是谢清迟赠与风骨和祁云的盘缠并两张伪造的路引。似要证明谢先生未曾偏心,竹烟儿当着风骨的面将两份都打开了,又自去马厩挑了两匹骏马。
祁云将自己的包袱系上,翻身上鞍。风骨却瞧不上竹烟儿挑的马匹,又进了马厩,要挑一匹膘肥体壮、载得住他的神驹。祁云抛开对马儿的心疼,下意识摸了摸包袱皮。他在竹烟儿清点银两时,在包袱布内侧,风骨注意不到的地方,看到了地图的标注。
他不懂谢清迟作为扶摇庄主人为何还要这样隐秘行事,只是隐约觉得这扶摇庄似乎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谢清迟这几位风姓手下与他之间,似乎也不那么齐心。按说这些都与祁云无关,他该赶紧找到红袖,然后去找玄机教报仇。
可他毕竟是祁云。哪怕背着血海深仇,再负不起一份救命之恩,他也毕竟是那个骨子里流淌着烈酒的祁云。仇恨让他蜕变,却不会蒙住他的眼。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从来都很清楚。他不会让谢清迟失望。
第5章五·发轫
五·发轫
二人一路南行,祁云按捺住脾气,谨慎克己,并不主动出头,只在心里盘算好了时日,其余一律依风骨行事。风骨性格促狭,祁云被打趣几次便学乖了,多看少问,遇见不懂的人情世故就先记下来,过后趁着风骨不在再拿几个铜板请教客栈伙计。
说是送到南京,其实二人一路行来,风骨在渡黄河时就仿佛失去了对祁云的兴趣,刚到许昌便借口要补充调料离开了。祁云送别时的依依不舍只有一半是装的。别的不说,跟着风骨,他能学到的江湖经验,定然比他自己摸索的要多,祁云得益匪浅。
等过了许昌,风骨的马消失在官道尽头,祁云原本准备就地掉头,忽而却心头一动,又往南行了一天,这才反身向洛阳去。
邙山脚下的小镇因位于官道一侧,也颇为热闹。祁云将马拴在客栈的草槽,学着风骨的行事,预交了几天订钱,在稍显破旧的客房里休整一番,便负着唐捐,往镇子里最大的酒楼去了。
——他虽没有来过中原,一路上却看得很明白,这才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原知随本就是个活在话本里的名人,祁云打听他也并不显得奇怪。酒酣饭饱时,得了一串铜钱的伙计便对着祁云将有用的没用的全讲了一遍。
原家祖屋的确在邙山山麓,平时却并不在此居住。梅姬的故事太出名,邙山又不是什么隐居之地,时常有好事者来访。久而久之,原家人不堪其扰,迁居到了洛阳别庄,唯有原知随偶尔回邙山处理事务。
祁云隔着客栈支起的木窗,瞧了眼山麓树木掩映间无人居住的楼宇,心中有了计较。
以防万一,祁云在镇子里装作访友转悠了半日后便早早歇下了。待得夜间宵禁开始一个时辰,他换上夜行衣蒙上面,翻出窗去,悄悄潜入了原家山庄。
原家是大户人家,山庄里即便没有主人在,也留了许多看守的护院兼同老仆,但毕竟不是武林世家,护院的武功在寻常人眼底约莫是不错,看在祁云眼中也是稀松寻常。祁云轻松绕过了护院的巡查,待要再进一步,却在原家庄的雕梁画栋间犯了难。
能与顾家那两位武林骄子做朋友,原知随当然也是有特别之处的。祁云估计这特别之处就是他特别有钱。
因为他建了整整九座一模一样的藏宝楼。
祁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行事。是真的有九座楼的宝物要藏,还是为了混淆视听,或者干脆是为了气派?不论如何,他知道事情难办了。
略一踌躇,祁云选择了左起第一栋藏宝楼。他轻巧拧断挂锁,轻身跃入了藏宝楼内。
这藏宝楼有三层,底层多是些寻常人家摆在珍宝阁上的玩物。祁云见惯了胡商不远万里送来的珍奇货物,又有祁母开的眼界,并不觉得如何特别,倒是次一层的藏书阁教他颇感惊讶。
藏书阁建在二层,想是怕书籍放在底层受潮,但其中藏本品相皆是不佳,大部分残缺不全;类目也极其偏门,经史诗词、拳谱医书,不一而足。相较一楼,这一层显得极为落魄。祁云不欲生事,虽是心中好奇,也只是草草掠过,直往最高层去。
此一层内室中陈列的是数把名兵,其上湛湛寒光,望之可畏,只可惜都不是红袖。祁云正欲离去,忽而双目一凝,在其中见到了一把极为眼熟的奇型兵刃。
那利器形制似钺而无柄,须得单手持握铁质护手,作近身武器使用。燕真城破一战,祁云曾与手持此物的玄机教舵主过得数招,深受其害。此钺崭新,显然不是那一战中大杀四方之物,护手处却镌着难以辨认的铭文。
祁云心中生疑,再检阅内室,却不能发现更多异样,只好退身到二层藏书阁之中,细细翻检其中藏本。经史诗词皆无甚特色,拳谱剑谱亦平凡无奇,乃书坊所售卖强身健体的普通武技。倒是医书类目,揭开封皮之后,内文怪诞无章,多有疏漏。
祁云自幼跟随母亲学习,对医术也略有涉猎,眼见那医书内文怪诞无章,不由得疑心更盛。想来医书多是世家所藏,便是书坊也没得售卖,如何流落这许多到私人藏书阁中?再翻阅数册,忽见得一者内容与此前所翻阅者全文重复,全本重量却丰厚许多。
祁云料定其中另有乾坤,以楼内烛火轻微燎过书册,果然见其间轻飘飘飞下一页信纸。祁云弯腰去拾,却见得页尾明晃晃一枚印着玄机教字样的印章,不由得心头大震,又惊又恨。奈何此刻东方渐白,祁云再有千般心绪也不能继续,只得将那信纸藏掖在怀中,清扫好自己来过的痕迹,将那拧断的挂锁复回原位,迅速遁回了客栈之中。
此后数夜,祁云造访了其余八座藏宝楼,在第五座藏宝楼的顶层兵器室内窃得了红袖。不仅如此,他在各楼的二层藏书阁内发现了更多的玄机教通讯信笺。信笺内皆是这数年间玄机教在河西的来往动向,巨细靡遗,却非是隐秘之事,联想起藏宝楼外疏松的戒备,此处想来是玄机教存放一舵普通文书之地点,而原知随其人,恐怕也与玄机教有联系。
祁云花费了数日来阅读、整理那些信笺,终于理清了玄机教这数年间的结构与动向。
玄机教总部在峡州青陵山,教中由上至下有教主、天地人三掌令、各分舵舵主乃至教众。邙山藏宝楼这些信件多是河西一舵向下的施令,虽未有分舵与掌令、教主来往的书信,自其他内容也不难推断出,河西一舵由于原知随与原家的经营,乃是财路重地,与玄机教高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教主其人如何不得而知。频频出现在信笺中的地掌令,想必是玄机教位高权重的人物,与河西舵关系密切。
然而这其中,对祁云意义最大的信息,绝不在于这些玄机教的内部结构,而在于他得知了仇人的名字:河西舵舵主,吴金飞。那递给地掌令、署名吴金飞的信笺上白纸黑字写着,祁家堡之变前一旬,吴金飞亲身率领河西舵教众向燕真而行。
玄机教创立于十一年前,彼时祁母已离开了千古楼,对此事无甚了解,自然也无从教导祁云。此刻能获得这些不算隐秘的线索,在祁云而言,已算是难得。他所不明白的是,谢清迟是否早预料到原知随身在玄机教中、才特地派他来此?若是如此,谢清迟又有何盘算?
不论如何,祁云已然拿到了红袖。此刻他绝无心思再赶回塞北将盒子交付给谢清迟,便将红袖伪装成妆盒、延请镖局将之带去扶摇庄,自己则打马折路往东,向着洛阳的方向绝尘而去。
原知随富甲一方,城中别庄亦是占地宽宏。祁云不知此人将身家投入了玄机教,又或是大半身家来源于玄机教的经营。他也无意探听。原知随其人顶多是玄机教河西舵之下的经营者,纵然掌管财路而身居高位,却并非祁云的目标。他的仇人乃是河西舵舵主,再往上溯则要追责玄机教发号施令之教主,祁云本人势单力薄,发下复仇宏愿便有如以卵击石,更要仔细算计、经不得半点分心。
正如祁云所料,原知随住处戒备之严密远超寻常,好在祁云的目标本就不是原知随本人,而是与他联系紧密的河西舵主吴金飞。他观察几圈之后,盯上了鸽舍精心饲喂着的数十只青翎灰羽的信鸽。祁云不知那些信鸽各自是向何处寄信的,但必定与玄机教脱不开干系,索性趁着夜黑风高之时,在鸽舍附近放了把火。
受惊的信鸽四处逃窜,大部分只四散飞逃,有数只结群往西飞往邙山的方向,尚有数只结群向南飞去。祁云毫不犹豫地缀上了向南而去的鸽群。
毕竟缺乏江湖经验,祁云哪里料到,飞禽路线平直,他却需要绕开丛林山野。饶是祁云身法过人也力有未逮,追不及一个时辰便失去了鸽群踪迹。既无他法,祁云依旧是骑了骏马,对照谢清迟提供的那份地图,向着记忆里鸽群前往的方向追索,隔两三日,抵达了人烟所在——襄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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