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九回 两江流言(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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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九回两江流言(3)

易得伍无心的一句话,却触动了奕訢长久以来一直担心的一个问题,不过他并没有时间把这个问题继续思考下去,总理政务处紧急送来一份江苏按察使的弹劾奏章,让奕訢不禁有点愣神。

被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到两江总督任上没多久,屁股还没坐热乎的总督大人张亮基。江苏按察使劾他包庇盐枭,侵吞盐税,下面列着长长一串罪证,说是江宁布政使等二十多名官员都可以出来对质。

奕訢不禁讶然,张亮基是个老成人,哪有刚被破格调任总督,就去贪污受贿,跟私盐贩子勾结的道理?他直觉地认为,八成是按察使哪里搞错了。不过看看下面所列的干证,奕訢又觉得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的。

赵烈文被柳树声带到北京以后,奕訢表面上对外封锁消息,暗地里却将他拘在刑部所属的一处秘密宅院,命令巡警处的侍卫看守,衣食待遇虽然优越,却不给他行动的自由。柳树声奉旨问了几次话,把两江上下官员的情形摸了一个遍,平时谁与何桂清往来密切,谁又遭他排挤,早已是了如指掌。

现在看那按察使奏章中所说可以出来指证张亮基的官员,莫不是那些何桂清的老班底,如江宁布政使薛焕之类,据赵烈文所说,何桂清那桩案子,他也是涉足颇深的。奕訢本不想将事态扩大,原打算撤去何桂清,换上张亮基,只要以后走私买卖得以断绝,也就不去追究什么责任了;可是现在看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这边虽有息事宁人之心,两江的个别人却不愿自己的财路断绝,想要合起伙来把张亮基弄走呢。

不过这么一来却也有让人欣慰之处:既然弄到要阖省排挤一个总督的地步,想必是张亮基不肯同流合污,拒绝了底下属僚的腐蚀拉拢,这才会被人寻衅弹劾的。不过那按察使言之凿凿,说张亮基包庇盐枭,窝藏匪贼,却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声,要真是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江苏按察使也未必能够想出这么个奇怪的理由来弹劾总督。

奕訢捏着奏章愣了一回神,翻到末尾去看,却是文祥的贴红,主张原折掷回,不予理睬。他闭目想了一会,把那红票揭下,顺手撕成碎片,往废纸篓里一丢,却把奏折小心翼翼地锁在了平时盛放要紧文件的铁柜里。他已经决定暂且不通过官方手段去解决此事,把奏折留中不发自是最好的选择了。

“今天巡警处当班的佐领是谁?”奕訢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易得伍。

“……”易得伍被他问得一愣,忙跑到外面去问侍卫,不一会回转来道:“回皇上话,是察格多尔扎布。”

“甚好。你去传他来见朕。”这答案奕訢早就知道,刚才不过明知故问罢了。不过片刻,察格多尔扎布奉命来到,闪身进了西暖阁,回身放好厚厚的棉帘子,马蹄袖一掳,跪下叩头见驾。

奕訢等他叩拜毕,才命他起来说话,问道:“近日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军中可还算安定吗?”自从闹过荣全那回事后,奕訢就把自己掌握的密探分成几个部分,各部分只能直接听从他本人发号施令,互相之间不但不能联系,甚至于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做了皇帝以后,他也仍然利用这群密探侦知朝廷内外的动向,人数也是越来越多,从起初几十人,慢慢滚雪球一样膨胀到如今的五百多人。

能够被挑选入“灰鸽子”的都是奕訢再三观察考验过的人,他们平时的身份多种多样,有京师重臣家中的宾客,有叱咤商场的豪门巨贾,也有神武军里寻常不过的小管带,绝大多数人只是担负着收集信息的使命,能够直接到皇上这里来领取命令的不过三五人而已。就是这三五人也是互相监视的,一旦哪个有所逾矩,立刻会被另外的人密报上来。他如此防范,设下重重手段,也只是为了不想当年荣全的悲剧重演。

这个察格多尔扎布就是那有数的三五人之一,他本身是镶白旗蒙古人,从小丧父,家贫无法自给,不得不投身宣武学堂,靠那有数的一点津贴银子赡养母亲。后来他被奕訢挑中带到身边,逐渐愈加信任,最后叫他掌管了一个情报组,不过在巡警处中的职位也只是做到佐领而已。

他今天蒙召赶来,早知必定有事,一听皇上这么问,当下答道:“回皇上话,近来理藩院有几位老大人常聚在一起谈论国事,对新政仍是许多埋怨,奴才时时留心,不会闹出乱子;至于军中,前些天因为出了倒卖军粮的案子,军心稍稍有些浮动,不过皇上英明果决,处置了首从各犯之后,将士全都拍手叫好,眼下并没有不妥之处。”

“好得很。朕这里有件事,你从手下选十几个得当之人去办。”奕訢想了想,道:“两江新任的总督张亮基,朕要知道他周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限你半月之内,查实回奏。”

察格多尔已经习惯于沉默地接受和执行各种各样奇怪的命令,也习惯了永远不问为什么,奕訢从前曾经叫他去查京里某个钱庄大老板娶了几房小妾,相比较而言刺探一下两江总督实在是不算什么。他应了一声着,就垂手站在那里等奕訢的下一步吩咐。

“朕令你在何桂清左右埋伏眼线,这件事办得如何了?”

“奴才该死!”察格多尔跪了下来,伏地请罪:“奴才有数名手下混入何府,有一名操苏杭一带口音的短须人时常来拜,每次必与何大人在静室中闭门坐谈,奴才派去的人无法混入,并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苏杭口音吗?甚好,照原样多加留意便可。”奕訢并没责怪,三言两语打发他出去,暗想何桂清果然尚与两江官员密切联络,想必人走心不走,还惦记着他那点走私生意。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人在千里之外,总没法子摇控江浙一带的丝布商人,看来一定是有人取代了他的位置,在幕后操纵着走私渠道继续运作了。这个人是谁呢?

根据上海那边报告,近来并不见有白银私运出关,想来洋人已经察觉有异,放弃了上海这个关口,取而代之的不知是别的什么地方。是镇江吗?又或者是厦门?广州?这件案子不适合明查,只能暗访出几个主犯,然后用别的名义把他们调的调,撤的撤,这样才能把走私事件对中外关系的震荡减轻到最小。

为了实现这个暗访的目的,奕訢先是把何桂清调上京,明升暗降地做了礼部尚书,又指派张亮基接任两江总督,柳树声也在上个月重又秘密返回江宁,佯称收买洋布的客商,设法找到主谋。上海海关那边,张之洞在朝廷授意之下对英国人作出不小的让步,重新谈判修订了海关条例,关上华员与洋员的比例降低到四点五比五点五,同时又将副税务司华员一名让给了英国人担任,如此总算将去年开始就争闹不休的海关风波暂且压了下去。

一再地如此退让,奕訢并非不知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非但令外国人觉得朝廷可以轻易胁迫,而且在朝中也引起不少要员的不满,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坚定的新党,也觉得有些大失面子,特别在新军之中已经令那些留普鲁士归来的军官愤愤不平,摩拳擦掌地等着大干一场。奕訢明知如此,仍是放任这些敌对情绪慢慢增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他一开始就清楚,开战是迟早的事情,随着中国民族产业渐渐萌发,各地的利权、税权必要收回,这一战早打晚打,总是要打的。只不过现在奕訢希望能够拖得一天算一天,多拖延一日,中国便多一分准备的余地,也就少了一分被动挨打的可能。

他私心里更不希望与英法几国立刻开战,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西北边事将起,如无意外的话,沙俄马上就要开始窥视中国的国土了。目前不论是国库钱财,还是军队本身的实力,都无法同时应付两线作战,英国这个老牌殖民国家在中国积患已深,爪牙浸润到关系国计民生的各个领域,并非单用武力可以驱除的,而美国与法国作为重要的牵制力量,奕訢更不希望它们这么快就退出列强在中国的争夺战;相对于物力军力都很强大的英国来说,俄国在实力上弱小许多,而且军队也主要是老式陆军,对于海军还很薄弱的新军来说,正好可以拿来当作外战的第一个练兵对象。

本着这一目的,新军的训练也是有针对性地侧重对付俄国陆军的战术,这方面漂洋过海从普鲁士请来的教官帮上了大忙,在几次反法同盟当中俄普两国曾经结盟,那时参战的退役军官,郭嵩焘千方百计地搜罗了数名,用重金把他们请到中国,凭着他们对俄**队的了解,有的放矢地研究了不少战术应用于训练之中。

这些准备奕訢相信总有一天能用的上,现在要做的只是运用一切外交手段避免与英国发生暴力冲突。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他完全无法断言,眼下的策略看来是避敌锋芒,蓄势以图后举,但若真到了若干年后,中国仍是无力驱除外患,到那时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千夫所指的卖国贼,更是难以预测;种种利益权衡,奕訢顾不了那许多,他只记得当年郭嵩焘一言犹在:百代千龄之后,人间定知有此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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