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不擅长做女红,做同样的事,费的精力比旁的妇人要多的多,随着孩子越来越大,她的精力愈发不济,在第二次看花了眼,直接把针扎到手指上头之后,她终于听了安妈妈的劝,放下了绣棚。
但手是闲了,脑子却没闲,只坐了一会儿,杨柳就开始问安妈妈,她腹中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杨柳的这个问题,让安妈妈很为难,她倒是识字的,可认识的真不算多,“不然姑娘您说说看,老奴听着便是。”
“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孩子,就叫林……思睿,您觉得好听吗?”
安妈妈还没来得及搭腔,白夫人已经先开了口,“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好听不好听?”
听到白夫人的声音,杨柳和安妈妈都有短暂的慌乱,想要开口解释是白夫人听岔了,但究竟是什么能听岔成‘好听不好听’,她们却没一个能在短时间之内想出来的。
季夫人见不论是杨柳还是安妈妈都努力想要接妹妹的话,却越着急越想不出来,杨柳的脸都急红了,忙在一旁圆了场,“不是我说你,你这耳朵,就是个摆设?宛清明明说的是,她的肚子好像看着比旁的妇人来得挺。我看也是,宛清你这肚子啊,就像我当年怀着你大表哥的时候,我看八成是个小子。”
白夫人有些不好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啊,你们是在说肚子里头的孩子?要我说,是男是女都好,以后年纪大了,儿子、女儿都是依靠。”
“娘说的是。”这是林睿唯一留给她的,是男是女,她一点儿都不在意,只要孩子健康、平安就行。
“你要早这么想,宛清哪还会有那一番波折。”
“那我当初,不是被猪油蒙了眼了吗?姐,都过去的事了,您能不一直提起吗?”白夫人其实是害怕的,怕女儿恨她,本来她该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姑娘,从小接受琴琴书画的熏陶,长大了配一件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却因为她的缘故,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处境。
“姨母,您来了。”
“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
“姐,你说的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这儿才是宛清的家,她自然应当过得好,习惯才是。”
“是,我说错话了,还请妹妹见谅。宛清啊,其实是你二表哥,天天在姨母耳边唠叨,让姨母来看看你。姨母不想被他烦死,这不就跑了这一趟。看到你安好,我这回去也好和他交待了。”
“多谢二表哥挂念了。”
“应该的,都是嫡亲的兄妹。”
白夫人听着杨柳和季夫人说话的同时,望着她的肚子,暗自叹气,若当年女儿没丢过,只怕白府和季府,确实是能亲上加亲的,现在……没可能了。
这几天白夫人也时常过来,但两人虽是亲母女,因为中间隔开了那么长的岁月,终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白夫人没话找话,问的也无非是杨柳吃了什么,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丫鬟伺候得好不好,颠来倒去的,白夫人的问题,都差不多,杨柳的答案,也区别不大。这会儿多了季夫人,几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自然了许多。
其实季夫人也没什么话可说,无非是些关怀的话,说到后头,就开始绕着杨柳肚子里头的孩子转,不论是季夫人还白夫人,都不止生了一个孩子,那不论怀胎还是生产的经验都不少,但怕吓到杨柳,于是她们说起的,都是怀着孩子时候的趣事和一些注意事项。因为事关孩子,杨柳听得极认真,这两个交替说着,一个听着,日头就已经渐渐开始往西边走了。
季夫人抬头看了一眼,“……那行,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姨母还得回去跟你二表哥复命呢,要是回去晚了,他这脖子只怕能长出一寸来。”
季夫人只是随口一说,杨柳脑海之中,却似乎出现了季寅宸那翘首以盼的模样,不自觉地就笑了出来。
“笑了就好,多笑笑,以后生出来的孩子啊,也是笑口常开的。”
那天之后,白夫人也找到了和杨柳和谐相处的法子,其余的且不说,只围着孩子转便是。
“娘,您又给孩子买衣裳啦?他……穿不了那么多?”再说了,她虽没生过孩子,却是听养母抱怨、可惜过的,说孩子长得太快,这衣裳穿不了多久,就都没用了。
“没事,等他出生了,这天就又热了,小孩子火气大,爱出汗,勤给他换衣裳,他能舒服些。”说到这里,白夫人拉住了杨柳的手,“儿啊,当初……你虽不在家,娘却也是想着你的,每年的四季都要给你做好多新衣裳的,娘总想着,您到了什么年岁,该有多大了,让成衣铺子里头的师傅做。本来有很多的,但……前些日子都被,被杨桃吩咐人扔掉了。不过就算她不扔,那些衣裳你也是不能穿的,太小了。”
“娘,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您就别惦记着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人最重要的是知足,她现在不愁吃不愁穿,有爹娘有弟弟,有姨母有表哥表妹,有孩子……杨柳想着,待她今后的哪一天重入黄泉的时候,定然要和林睿说,他走了之后,她努力让自己过得很好,就是想他。
“好吗?”好什么呀,终身的归宿都没有着落。
“好的,真的好。”
白夫人没再说话,只是不停地摩挲杨柳的手。当年只有她掌心大小的手,现在已经和她不相上下了。
侧脸抹了抹眼角,白夫人静了静心,重新笑着对杨柳道,“对了,有件事要和你说……”
“出门?我和您一道?我这样,没关系吗?”虽然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白侍郎和白夫人是她的亲爹娘,但杨柳终究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所谓的麻烦,不是旁的,是不希望他们因为她的缘故被人在身后议论,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话。
“你这样怎么了?你也是正经成过亲的人。”白夫人会这样说,多少还是有季夫人的功劳的。
对于自己这个妹妹,季夫人还是很了解的,她是那种特别传统的,性子有些软绵的女子。若不是讲究什么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当初她也不会那么盼着给妹夫生一个儿子,给白家传宗接代。杨柳呢,其他的且不管,孩子是实打实地在她肚子里头扎根了,这妇人生孩子,那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只脚是踩在鬼门关里头的,若是运道不好,只怕生产的时候不仅需要产婆,还需要大夫,动静那样大,是不可能瞒得住的,与其到时候被动地传出消息,被人抹黑了白府的名声,不如他们主动把这事儿先摊开说。年少守寡的人也并不是没有的,无非是夫妻缘分太浅薄罢了。
季夫人说话,从来不紧不慢,但条理分明,听着特别有道理,白夫人听得一愣一愣,这思前想后,觉得她说得极对,这孩子也不是个物件儿,这生下来只是第一步,还得养大,这生孩子、养孩子的动静可都不小。
听娘亲这样说,杨柳只垂下了眼眸,按她来说,她和林睿确实是夫妻,但他们当时……在常人眼中,确实算是无媒无聘的。
“前一段,杨桃替你回来了,娘就和其他府里的夫人们说过,说你被寻回来了,要带着你去见见她们的,她们都等着呢,娘总不好言而无信?”
不论是杨柳还是安妈妈,都是不擅妇人发髻的,所以杨柳大部分时间都还一直做姑娘打扮。这既然要出门去,又要表明她已然嫁过人的身份,不论衣着、发髻、妆容,那都是有讲究的。
发髻的事,小风算是四个丫鬟里头做得最好的了。因为杨桃的缘故,风霜雨雪四个丫鬟对杨柳的态度都是没有吩咐,她们就不主动靠近,不自找没趣。所以杨柳虽然已经在白府待了多日,但和她们几个,几乎没有太多的交流。
因为是头一次和娘亲一道出门,杨柳怕出纰漏,所以提前做了她想好的打扮,想给白夫人看看,可以的话,花宴当天她就按这样打扮,不行的话,哪里不行就改哪里,改到娘亲觉得可以为止,也免得到了当天手忙脚乱的。
“娘,您看花宴当天,我这样打扮行吗?”
这是杨柳到了白府之后,第一回主动来找她,白夫人心里那个激动,面上却不大显,只是很认真地从上到下地好好看了看女儿的装扮。
“你这……会不会太素淡了些?”此刻的杨柳,发间只有零星发饰,淡淡的妆容,浅色的衣裳,站在那里,有股子不食人间烟火之感,好像下一刻,她就能踏着白云腾空,消失不见。白夫人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娘您忘了吗?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按理,不会有哪个刚死了夫君的寡妇还穿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
“你,你怎么还扎上腰带了,肚子不会不舒服吗?”
“没事,我扎得很松。”若是有心,不管扎没扎腰带,她有身孕的事都是瞒不住的。但这身衣裳不扎腰带看着有些不舒服。
“我看着可以,那你就这么打扮。”
所谓的花宴,名义上是赏花,其实不过是一群官夫人和官小姐们寻一个景好的地方,聚在一块儿说话,年长的说儿子、女儿,年少些的说夫君,年纪再轻的,就是在互相切磋琴棋书画等闺秀必备才艺的时候被人相看。为了能寻个好婆家,这其中一些个年轻女子也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了。
来赴花宴的年轻女子,那都正是好年华,加上好的家世为后盾,基本上都是不愁嫁的,区别大约是谁嫁的门第更高。她们这个年纪,攀比的,无非几样,首饰头面、胭脂水粉、衣裳绣鞋……至于琴棋书画,那都是看的天分,还有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容貌,即便容貌本是天生,但她们心里总是忍不住想要和人比较。
季夫人和白夫人是亲姐妹,容貌本就相似,最大的区别,是季夫人比白夫人高上一些,旁人家都是女儿肖父,在白家和季家,女儿都是肖母的,大约是她们还在娘亲肚子里头的时候,就已然会分辨美丑了,知道随娘亲长,会长得更好看。
钱家姑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摊开了手给孙家姑娘看,“你看,没东西,我脸上这种,可是我舅舅从番邦带回来的,抹上去之后看着特别自然,手抹还不会掉,不像你脸上用的,根本不用手摸,走几步就能掉下来了。”
“你胡说,我这脸上的粉是在悦已坊买的,花的不是碎银子,是银票。一张就换这么一小盒,可贵了。”
悦已坊是城中比较有名气的水粉铺子,里头的东西都不便宜,普通人反正是买不起的。一听孙姑娘这么说,大家都互相看了看,钱姑娘嘴上却不饶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随便乱说,明明是在街边的小铺子里头买的水粉,非打肿脸充胖子,说是悦己坊买的,要是被旁人听了去,信了你,可是要坏了悦己坊的生意的。”
“我没说谎!不信你跟我回去,我拿盒子给你看。”
“盒子?悦己坊的盒子那么好看,就算里头的胭脂水粉用完了,我也有好几个没扔掉呢,现在也装着水粉,不过并不是悦己坊的。”
“行了,你们别吵了,帮我好好看看,那边那个是季家的吗?怎么一段日子不见,长高了这样多。天天没事儿干,就顾着吃饭了?”
“哟,这周围怎么一股子酸气啊?周莹你最近很爱喝醋?”周莹一直自负貌美,觉得周遭谁谁都比不上她,但随着季家的三姐妹慢慢地从黑到白,从宽到高……她就隐隐地开始觉得她们是威胁了,她的容貌是基本已经到了顶了,没有再变好的空间了,她们呢,好像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比前一天看着更好看。
“不跟你们说了,我自己过去确认。”
有生以来,白夫人今天可能是笑得最多最高兴的,今天她听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恭喜她们母女团圆,二是她女儿美得像天仙,和她年轻的时候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白夫人算是花宴的常客,一来是听了季夫人的话,出来散心,二来是某些官夫人的嘴巴有些不严实,能透出点儿消息,她反正是不知道什么消息重要,什么消息不重要的,反正她但凡有听到关于朝堂上头的一些消息,再小,她都是要和她夫君说的。因为这样,白夫人领着杨柳走到哪里,都能和人搭上话,杨柳呢,只觉得口干舌燥,叫人叫的,脸也笑得有些僵。总不好旁人夸你的时候,你板着个脸?
“刚才那几个,都是出了名的嘴上没把门的。和她们说几句话,就等于和这里所有的人都说过话了。”
杨柳万万没有想到,她们才刚寻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准备坐下休息会儿,她娘亲就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原来之所以和她们聊得那么投机,完全是因为要让她们传话给别人听?
“娘。”
“走了这么久,你累了?快,坐下休息会儿。”
“季如嫣?!”
杨柳才刚坐下,正准备抚平衣摆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这么一声。但她没当回事,因为她虽然有两个名字,但没有一个是这个。
白夫人却回过了头,因为如嫣是她外甥女的名字,白夫人还四处看了看,以为她姐今天反常了,不似早些回的姗姗来迟,而是提早了这样多。想来,也不是她的面子,而是宛清的。但左看右看,没看到她姐和外甥女儿的踪迹。
周莹却已经大步地走到了她们身边,力气颇重地拍了一下杨柳的肩膀,“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理都不理我?”这一下,不但拍疼了杨柳,还吓了她一跳,毕竟在她的意识里头,在这花宴之中,除了她娘亲,她暂时没有其它熟到能对她‘动手动脚’的人。
周莹拍人的动静不小,嗓门更大,白夫人也被吓得够呛,顿时有些恼怒起来,“你怎么回事?怎么下手这样没轻没重的?宛清,你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杨柳伸手揉了揉肩膀,疼确实是疼的,要是这一下拍在背上,她都觉得能被拍出血来,但转眼一看,是个面容稚嫩的小姑娘,“娘,没事的,她应该是认错人了。”
“你……真不是季如嫣?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几天没见,就突然长成这样了。”
“你是……周家二姑娘?”周莹板着脸的样子,白夫人见得不多,但她笑起来的模样,白夫人很是熟悉。
“是,您是……?”
“你要找的季如嫣,是我外甥女,这是她表姐。”
“哦,白家的夫人,白伯母您好,我……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知道自己闯了祸之后,周莹瞬间就跑得人影都不见了。白夫人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不稳重呢?”
“可能年纪还小。”
“小什么呀,明后年也能嫁人了。你真的没事?肚子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杨柳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那边,周莹跑得比兔子还快,回到一众‘小姐妹’身边的时候,她的气息那是极不稳的。
“让你别过去别过去,你非要过去,又自讨没趣了?这回那季如嫣到底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不,不……”周莹还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一直摆手。
“怎么?不能说?咱们都是好姐妹,有什么话是不能敞开了说的?说,我们也许还能给你出点儿主意呢。”
“季如嫣的表姐,白府的姑娘?嘶,这不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吗?”原来,周莹走开之后,她们也都四散开了,有的回了母亲身边,有的去打听中午能吃什么好吃的,有的则是随意逛逛,看看景儿,听听消息。至于比试,最近天冷,大家都不怎么爱动弹,那手都往袖子里头躲,有些夸张的,连袖笼都从箱底翻出来了。
程家姑娘是从她娘那里听的消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藏不住话,她虽然被她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和旁人说起这事,但一转眼,就已经给大家报了信。肚子里头藏着话,那真是太憋得慌了。
“那是季如嫣的表姐?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呀,就她那……狐狸米青一样的模样,她回来了,咱们几个姐姐的婚事,会不会有变啊?”
“不会不会,这点你放心好了。我和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这一点上,你放一百个心,我们嘴最严了,绝对不会往外传的。”自己家人,那可算不得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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