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燃烧草原上的冷雾,桐曲围场的大本营里依然人声鼎沸,佩剑穿甲的金吾卫一批又一批地跑过,声势若雷,震得大地都在抖动。
一栋没有点灯的帐篷里,难以察觉的微弱呼吸流淌在昏暗的夜色。
叮的一声,是金属和地面发出的声响。
一把染血的匕首划过地面,流下一道银光。
地上那个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的小山丘慢慢拱了起来。
秦曜渊克制着不去注意贯穿双耳的蜂鸣,用麻痹的双手强撑起上身,慢慢站了起来。
一股鲜血从他身上掉落,砸出“啪”的一声。
曾分裂成百上千的桌椅床榻又一次合而为一,他拖着脚步走到架子床边,弯腰去拿藏在床底的纱布。
重心逐渐倾斜,这具身体仿佛只是一具死掉的躯壳,和他意志无关,一头栽倒在架子床上。
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流被挤出了身体,浸润黑色的外袍。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旋转的天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浪费了。
“伏罗,我可怜的伏罗。”
坐在床边的女人探头看他,言语怜悯,眼睛却带着冰冷的笑。
他闭上眼,不去看她,她的声音却从心底直接响了起来。
“我可怜的伏罗,一辈子都在被人利用,一辈子都在被人伤害,一辈子都在被人欺骗。”
幻觉,只是幻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同样都是利用,为什么娘利用你,你就恨不得杀了娘?”
“……闭嘴。”他说:“她和你不一样。”
“娘难道对你不好么?都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难道娘给的甜枣不多么?”
秦曜渊躺着攒了些力气,挣扎着撑起上身,从床底拉出一个木盒提到床上。
木盒最上层放着几卷纱布,他脱下外袍里衣,用颤抖的双手给新伤拉上一圈又一圈纱布。
雪白的纱布裹上胸膛,渐渐洇出鲜红的花。
“伏罗啊——”
女人怜爱地看着他,那冰冷的怜爱,仿佛地上那柄染血的匕首,让他伤口又突突疼了起来。
“难道你认为,自己有圣婚的资格吗?”
秦曜渊手中纱布猛地一抖,即将打好的结又一次散开。
“父祖可以,毘汐奴可以,你不可以。”女人静静看着他,轻声道:“伏罗,你不可以。”
“……为什么?”他哑声道。
“你是生而有罪的孩子,你降生现世,是为赎罪的。”她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道:“你是来赎罪的。你忘了么,伏罗?”
他从牙缝里挤出僵硬的声音:“……我没有罪。”
“你是来赎罪的,伏罗。”她视若未闻,说:“你要向惨死的数十万人赎罪,你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向我们赎罪。”
“闭嘴!”秦曜渊怒喝。
幻象消失,帐内只剩狂暴的喘息。
“殿、殿下……”帐外响起一个瑟缩的女声:“奴婢真的是替长公主来传话的……”
秦曜渊均匀呼吸,沉声道:
“你是谁?”
“奴婢碧琳,长公主身边的宫女,殿下您也见过奴婢的……”女子在帐外怯声道。
秦曜渊确实记得这么一个宫女。
他穿好衣服,将木盒重新推回床底深处。
“……进来。”
碧琳小心翼翼撩开门帘,走进帐篷,地面上那把染血的匕首在帐外漏进的一缕月光下闪着寒光,她白了脸,往里走了几步就不肯寸进。
“长、长公主要奴婢传话,要急事和殿下相商……”
“什么急事?”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碧琳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长公主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秦曜渊沉默半晌,在架子床上扶了一把,起身往外走去。
出了帐篷,惨白月光照在身上,他把过度苍白的手藏到身后,刚向秦秾华帐篷方向走了一步,碧琳就连忙拦到面前,道:
“殿、殿下……长公主在围场等你,奴婢给您带路。”
秦曜渊看着她,在她神色慌张起来后,开口道:
“好。”
……
脑后一阵钝痛唤醒了秦秾华沉睡的神智。
争吵和谩骂,还有打斗声,让她猛地睁开双眼。
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壁,微弱的月光从一块几乎挡住整个洞口的巨石上方漏进,巨石下,两个熟悉的身影重叠着,厮打着。
红了眼的燕王一边掐着穆阳逸的后颈把他按在地上,一边强行褪着他的衣裤。
“……穆氏都倒了,你……你算个屁!你什么都不是……但老子还是燕王!哈哈哈哈哈……我是燕王,我是燕王!本王想……想上谁就上谁……更何况是你这个屁都不是的兔崽子……要不是你……本王怎么会药发,本王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你要负责!你给本王负责——”
穆阳逸惨叫一声,秦秾华被辣到了眼睛,移开目光往四周看去。
她已经身处山洞尽头,往后,无路,往前,那块巨石别说她一人,便是她说动巨石下的两人联合,恐怕也移动不了分毫。
唯一没有挡完全的地方,只够月光泄入,最多伸出一只手,除此以外,想要借此逃脱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惨叫声持续不断,她压抑着后脑残留的阵痛,努力从现有情报上分析现状。
营地里显然没有山洞,桐曲围场是总称,其□□有二十七处围场,如果想要出桐曲围场,最近的路线也有数十里,幕后黑手如果只是想避人耳目,没有必要送他们出围场。
很大可能上,她就在二十七处围场之一的地方。
她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朝挡在洞口的巨石投了过去。
石子飞出巨石和洞口的缝隙,没有声音传来。
外边是草地?
她避开正忙碌的燕王,走到洞口另一边,皱眉听着外边的动静,隐隐约约,似有说话声传来。
穆阳逸叫得太惨烈,盖过了外边的声音,她刚想叫他安静一些,外边也骤然响起一声又惊又怒的声音:
“……我阿姊也在里边?!”
福王声音里的焦急和震怒做不了假,他语无伦次道:
“你、你简直——你——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你——我——”
秦秾华心里升起希望,冲石头缝隙里往外喊道:“安儿,安儿……”
“阿姊!”福王的声音逐渐清晰:“你等着,我这就派人来救你——你傻愣着做什么?快叫人来把这石头搬开,放我阿姊出来!”
“殿下——”郳音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两人似乎都站到了巨石前。
燕王一边忙着打桩,一边怒吼道:“秦曜安!”
秦秾华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大骂出口:“原来是……是你这个贱种做的好事!等本王出去,你就等死!”
洞外一静,接着,郳音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还想开门吗?”
巨石外弥漫着沉默。
福王的哑声让秦秾华感到不妙,她朝洞外道:“安儿,别听他的蛊惑!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让阿姊出去,你有什么打算,我们好好商量!”
洞外开口说话的却是郳音。
“殿下,陛下有十个儿子,二皇子成婚多年仍未有子嗣,厌女成疾一事举国皆知;三皇子不利于行,余生都要在轮椅和坐榻上度过;八皇子面有疤痕,难登大雅之堂;十皇子如今躺在床上,已成废人。剩下的皇子中,四皇子懦弱不堪,七皇子出身卑微,能够和殿下一争长短的,只有大皇子、六皇子,以及一个九皇子。”
“九皇子如何能够登极?他生母是乌孙人!”福王道。
“这个问题,不妨问问长公主。”郳音道:“长公主——您是缘何认为九皇子能够登极?”
秦秾华冷笑道:“你说的梦话,连三岁小孩都觉得可笑。”
“是梦话吗?如果是梦话,长公主为什么要放着亲生弟弟不管,反而扶持一个隔了层肚皮的皇子?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为他谋划,先是会武宴上技惊四座,引两岸学子和百姓震撼,再是秋狝大典上的大发神威,如今九皇子天生神力的消息,怕是不仅国内人尽皆知,就连周遭诸国也会有所耳闻了。”
“这些事,为何直到九皇子十五岁后才陆续爆出?难道不是你长公主在后为他筹谋,提点他养精蓄锐,直到根基稳固才锋芒初露的么?”
秦秾华道:“的确,我培养九皇子,但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无缘大位。还有什么比一个无缘大位的皇子更为理想的帮手?这一点,不仅周嫔知道,舒德妃知道,舒太后也知道,想必你身旁的福王,他也知道。”
福王还在沉默。
秦秾华闭着眼睛都能想出这个虚情假意的东西在权衡利弊,两头纠结的模样。
……和上辈子同样的模样。
上辈子是人的这辈子不一定是人,上辈子是狗的,这辈子还在当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儿。我问心无愧。”她沉声道:“我倒想问问,你这么用心良苦地离间我和安儿是为了什么?”
不等郳音回答,她又道:
“安儿,连你也不相信阿姊么?”
福王终于开口:“阿姊……”
“殿下——”郳音道:“长公主巧舌如簧,别受她的蛊惑。”
“我是安儿的同胞姐姐,本宫日后一切还要靠他,便是安儿受人蛊惑,也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妖言惑众!”
巨石外郳音的声音有了一丝波动,他冷笑道:“长公主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厉害,怕是再让你说上几句,福王殿下就会失了夺嫡的野心!”
“不如……把阿姊放出来,我阿姊是未婚配的女子,里边还有一个禽兽不如的燕王……”
福王话没说完,正在打桩的燕王面红耳赤,怒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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