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渊昏倒前,入目都是血色,梦中,他的世界也是一片血色。
四周,尸横遍野,血溅一地。
不远处,倒着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碧琳,一条几乎斩断脖子的刀伤让她的头颅和身体只剩一片肉皮连接。
秦曜渊揪起地上口吐鲜血的黑衣人,不知是谁的鲜血从下巴落下,滴在鲜血淋漓的手上。
“……为什么杀我?”他哑声问。
“呸——”
黑衣人一口血沫吐到他脸上。
秦曜渊闭了闭眼,听到他说:
“叛……徒。”
他拧断了他的脖子。
松开手后,黑衣人的尸体软绵绵倒了下去。他举目四望,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
不应该只有他一人。
……他的女骗子为什么不在?
阿姊……他想起来了,阿姊遇上了危险,他要去救阿姊。
他……要去救阿姊才行……
秦曜渊刚刚迈出一步,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倒了下来。
他的脸颊砸上地面,血淋淋的右手落到眼前,无数黑紫色的蛊虫在他的皮肤下起伏游荡。
这……是什么?
“你是生而有罪的孩子,你降生现世,是为赎罪的。”
他没有罪……
“你要向惨死的数十万人赎罪,你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向我们赎罪。”
他没有罪——
“你是来赎罪的,你忘了么?”
“我没有罪!!!”
秦曜渊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梦中的嘶吼堵在喉咙里,一身力量好像都挤在了胸口,他身体的其他地方空荡荡的,他忽然醒来的灵魂在这沉重麻痹的身体里,轻得也像随时要飘离一般。
“……你醒了?”
秦辉仙的容颜出现在视野里,她蹙着眉头,一脸稀奇,仿佛在说“这么个死样都能醒过来”。
秦曜渊的目光在她身后扫了一遍:“秦……秾华……呢……”
“渊儿醒了?”
一个惊喜的声音出现在视野死角,手里拿着一块湿手巾的秦秾华从帐篷外快步走进。
她走得急,因此愈发突显步伐不稳。
“你……的脚……怎么了……”他哑声问。
“不严重,”她避重就轻,更为关心他的伤势:“你呢?你感觉怎么样?”
秦辉仙袖手坐在一旁,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两人。
秦曜渊道:“你……碍眼……滚出去……”
她瞪大眼睛:“这是我的帐篷,你让我滚出去?你让你的救命恩人滚出去?”
赶在他说话之前,秦秾华先握住他的手:“渊儿,是辉仙救了我们。我脚崴了,又带着一个你,还好中途遇见了出来搜救我们的辉仙——”
“你胡说什么?!”火烧云烧上秦辉仙的脸和脖子:“我是出来散步的!我才没有专门搜救你们!你做梦呢!”
秦秾华视若未闻,继续道:“要不是辉仙帮忙,营地里所有人都能见到阿姊衣衫不整的样子了。”
“……”秦曜渊冷冰冰的气势终于弱了下去:“你……有没有……受伤……”
“你来得及时,阿姊没有受伤。”秦秾华牵着他的手,关切地看着他:“你呢?现在感觉如何了?”
秦曜渊感受了会身体各处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以及将他头脑烧得晕晕乎乎的那股热度。
“我……还好……”他看着她:“不……担心……”
“你这破破烂烂的样子还叫好?”秦辉仙嗤了一声:“那本公主下一秒就要成仙了!”
秦曜渊没理她,依旧看着秦秾华。
“你的脚……御医看过了吗……”
“再等一会,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又要……给我……收拾烂摊子……了吗?”
“这不叫收拾烂摊子,渊儿。”她用湿手巾擦去他脸上残留血迹,柔声道:“先前你保护了阿姊,这次,换阿姊保护你了。”
秦辉仙在一旁开始抖腿——现在她明白舒混球为什么总是看着秦秾华抖腿了。
这两人什么意思呀?
她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呢?
“渊儿,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秦秾华道:“不要有任何隐瞒,好么?”
“……好。”
秦辉仙在一旁听,听得满头雾水,不时发出中途加入吃瓜的质问:
“狐胡刺客为什么要刺杀你?看你太嚣张,想替天行道?”
“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叛徒?你投靠过他们吗?这些前朝余孽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觉得天下所有紫眼睛都应该是他们的人?”
“不对呀——碧琳不是太后送给梧桐宫的么?太后为什么要帮着前朝?她生活无聊?人生空虚?做腻了太后,想做掖庭女婢?”
“什么?福禄膏?血里有福禄膏的味道?那福禄膏是什么味道?”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
“辉仙——”
“我听不懂,怪头怪脑的——你就告诉我,一会我见了父皇要说什么。”
秦辉仙从她惊讶又感动的脸上移开目光,别扭道:
“哼,别误会了!我是看你可怜兮兮的——同情你!才勉为其难帮你一回!”
“是……”秦秾华笑道:“辉仙菩萨心肠,阿姊一定铭记于心,日后涌泉相报。”
“涌泉相报就算了——”她嫌弃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可怜小鹅仔没有本公主看着,早晚要出大事!”
秦秾华看向床榻上的少年,目光柔软。
“渊儿,阿姊已经派人守在帐门,你好好休息,不必担心。”
他看着她,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秦辉仙看得起鸡皮疙瘩,不耐烦道:“他皮实着呢!快走快走!”
在她的催促下,秦秾华终于从床边起身。
两人走到外间后,秦辉仙已经走向帐门,她却在一面妆镜前停了下来。
“你还要干什么?”秦辉仙疑惑道。
秦秾华没说话。
那张殊丽面容上温柔的神情自走出内帐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冻三尺的寒意。
她已经知道洞外留给她的珠钗是做什么的了,也知道压在珠钗下的那封信要用在什么地方。
郳音是谁的人,她也心中有数了。
她拔出头上珠钗,扯散本就凌乱的发髻。
她爱净,此刻却用刚刚擦过少年脸庞的手巾擦拭面庞。
脂粉褪去后,镜中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唯一一点鲜艳来自她咬破的嘴唇,不是朱砂,却比朱砂更触目惊心。
她转过头,对正看着她的秦辉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
珠钗尖锐一端猛地划过脖子。
秦辉仙捂住嘴,用了全身力气才堵住几乎冲出喉咙的尖叫。
她用了巧劲,控了力道,伤得也浅。片刻后,细细一条红痕出现在她雪白的脖子上,接着,血珠出现,迅速汇成一条流下的血线。
她胡乱擦了几下,故意擦出狼狈模糊的血印。
然后,她将手巾扔进水盆,朝她走来。
“扶着我。”她面无波澜。
秦辉仙不由自主扶住了她的手臂。
天不怕地不怕的秦辉仙偏偏此时慌了。
她看着那条在雪色上格外刺目的鲜红,心里忽然慌了起来。
“我、我一会要做什么,说什么?”
“你只要——”秦秾华目视前方,平静道:“相信我。”
……
分明是欢饮到天明的好日子,围场营地里却整夜都在出事。
守在主帐外的金吾卫和近侍面色凝重,谁都满腹心思,谁也都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轻易开口说话。
亮如白昼的帐内,除了遭软禁的穆世章,所有这次参加秋狝,能在皇帝跟前说得起话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剩下的皇子也被紧急召集,益王站在四皇子身旁,借折扇掩嘴,和他说着什么,七皇子和八皇子分别站在一边,福王扶着哭到几乎站立不住的周嫔,天寿帝坐在龙椅上,一脸焦躁,坐在下首的穆皇后没有多少担忧,倒是一副心事重重,六神无主的样子。
“再去问问——找到人没有?”天寿帝道。
尽管离天寿帝上一次说这句话还没过多久,高大全仍不敢质疑,躬身趋步往外,对侍立门前的小太监道:“快去问问,长公主找着没有?”
“……喏。”
小太监离去后,高大全一脸肃穆走回天寿帝身旁。
“陛下,长公主素来积善积德,定能平安归来。”他低声道。
天寿帝满脑子都是失踪的女儿,无心说话。
反倒是底下的朝臣,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长公主才智过人,一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福王道:“没想到九皇子如此丧心病狂,残杀兄长和穆氏嫡孙,只望他看在阿姊抚养他五年的面子上,能够对阿姊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他在一旁扶着,周嫔已经站不住了。她泣不成声道:
“陛下……陛下……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的秾华……”
“……朕一定想办法。”天寿帝用力捏着龙椅扶手,咬牙道:“若他敢动朕的秾华一根指头,便是乌孙求情,朕也要把他千刀万剐!”
“父皇此话当真?”
天寿帝猛地站了起来,福王惊讶回头,帐内众人目光,都在瞬间看向主帐入口。
玉京长公主在凤阳公主搀扶下,缓步走入帐内。
“秾华!”
天寿帝看着她脖子上的伤痕,目眦欲裂,怒吼道:
“宣御医!宣御医!”
“父皇——”秦秾华弯腰欲要行礼:“女儿不孝,叫父皇担心了……”
“别说这些了!”天寿帝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拉起她,往四周怒喝道:“御医呢?都死了吗?!”
周嫔在福王搀扶下走了过来,哭道:“秾华……秾华……你有没有怎么样啊?”
秦秾华看向她身边的福王,他目光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父皇先前说,有谁敢动秾华一根手指头,必要将他千刀万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天寿帝怒道:“金吾卫呢?!掘地三尺也要把秦曜渊给朕找出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朕要亲自问问他怎么下得了手——”
“父皇,女儿是被九皇子所救。若非渊儿舍命相护,女儿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皇了。”秦秾华道:“残害手足,伤我至此的,另有其人。”
“你说什么?”天寿帝的声音响在一片哗然中,他面露不解:“你退席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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