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马扬纳人到他这个“大行动”中去。现在只是不清楚贡的这个“大行动”究竟针
对什么而来,更不清楚最后在这场大行动中贡又会怎么使用他……难道他真的已经
明白我的价值所在了吗?这恰恰是马扬现在最担心的事情……
……他想起当年的一回经历。那时,他还只有十四岁。在老家,过完周末,背
着食用一个星期的生米和咸莱疙瘩,还有一小袋红辣椒粉,步行回学校,走过荒原
;突然间头顶上乌云翻滚,雷声震耳,天地交合,闪电不绝。整个荒原上只有他自
己一人。雷仿佛就在他头顶上方三尺的地方轰鸣,而闪电则在不断地撕裂地平线上
的那片云空以后,迅速游动到离他方圆仅仅数百米的一个范围里,连连劈倒并点着
了好几棵大树。大雨也随即倾盆而至。他无处可藏,更是无处可去。浑身早已湿透。
闪电继续向他靠近。云层的低垂,就像一团浓雾似的包围住了他。此时的他几乎和
雷电处在同一高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游蛇状的闪电在云层中早已变成一团团灼眼的
形状多变的火球,狰狞地涌动着飘浮着。一会儿是无数个,一会儿又化作一大片…
…顷刻间,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活不成了,要死了,而且死定了。忽然间,他感到了
孤独。他感到了委屈。他浑身颤栗起来。他开始哭泣。被雨打湿了的辣椒粉,从布
袋里渗透出红色的汤汁,顺着他的裤腿流淌下来。在乌云和雷电的包围中,他觉得
自己挺不住了,他闭上了眼睛,他想跪下来,扑倒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那根本
不可能让他埋进去的泥地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死亡。他为此抽泣……无论如何
也不甘心地抽泣着……就在这一刻,他心底里那种天生的倔强和不服气的劲头涌了
上来:“不就是个死吗?死吧,死就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凶凶
地睁开了眼,高举起双手,大声喊叫着,对着那雷电和云层,对着那正在向另一个
高地移去的大雨叫道,而眼泪却继续在哗哗地流淌着……不知道为什么,几分钟后,
一切突然都消失了……雷走了,闪电也走了,乌云渐渐变得灰白,飘飘悠悠地渐趋
渐远,淡淡地回到了它本该待着的天空上去了……只有湿漉漉的大地才告诉他,刚
才就在他站立着的这个地方,确实发生过一场生和死的交错……这时,他才疯了似
的转身向后跑去……
“死吧,死就死吧!”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到成年,一直到今天,他常常回味
这句充满绝望情绪而又极度亢奋的话。“不就是个死吗?死吧,死就死吧!”他常
常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喊叫,尤其被困在某种绝境之中的时候……
傍晚时分,黄群从医院里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边换鞋,一
边当着女儿的面,气愤地又在絮叨她单位里的那点“滥事儿”:“……谁都在说,
你留下来绝对没好果子吃。贡开宸轻易不会饶了你……”
“别嚷嚷了!”马扬心里烦透了,便凶了她一声。
“我嚷?你以为我愿意嚷?没有你这种优柔寡断、‘高风亮节’,我们全家早
就到深圳了!”
“好吧……你嚷……嚷……”马扬连大衣都没拿,转身向门外走去。他大步走
出杨树林时,旷野里几乎已完全黑了下来。走不多远,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
脚步声,紧追不放,回头一看,只见黄群和小扬拿着他的大衣和手电筒,亦步亦趋
地跟随在后头。他站住,她俩也站住。他再往前走,她俩也往前走。他无奈地笑了
笑,只得往回走。走过她俩身旁,快走出黑叶杨林了,见她俩还是警觉地站在原地
不动,便笑道:“回啊。等着天上掉冰淇淋呢?”但黄群和马小扬还是没动弹。十
来分钟后,小扬一个人回来了。马扬忙问:“你妈呢?”小扬说:“在院子里伤心
哩。你真够霸的!”马扬忙走到院子里。黄群果然独自一人坐在木料堆的背后,低
声地抽泣着。马扬忙偎过去,搂住她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至于吗?”“你当
然不至于了。”“你老是当着小扬的面说这种事……”“小扬不是孩子了,我也不
是孩子!!”“谁说你是孩子了?”“我看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别人都是孩子,都
是仆从,只有你们自己才是大人,是主子……”“又说那些没原则的话了……”
黄群一下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一片湿漉漉的泪迹:“你说你准备拖到什么时
候才了结这档子事?”马扬有口难辩地:“我准备拖下去?夫人同志,现在我们只
能等……除了等,我们还能做什么?他是省委一把手啊。一把手,意味着什么,你
不清楚?”黄群不依不饶地:“有人给你机会让你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往前走,你不
去,非得窝在他这个屋檐下给他低这个头哈这个腰,你就是自找!”说着,她眼圈
又红了起来。马扬赶紧长叹道:“黄群啊黄群,事情没那么简单。”“事情本来很
简单,就让你自己给搅复杂了。”
晚上九点左右,小扬敲敲门,走进他俩的卧室,告诉他俩,她要去看个同学。
正埋头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马扬忙抬起头问:“几点了,还出去!”“才九点。你以
为呢?”黄群问:“功课都做完了!”“当然。”黄群又问:“去看谁?男生?女
生?”马小扬很不高兴地瞥了黄群一眼,谴责似的叫了声:“妈!”她压根就不愿
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黄群还是不依不饶,这毕竟也是个“大原则”问题:“说,是
男生?还是女生?”马小扬爽爽地答了声:“男生。”黄群的脸一下涨红了,马上
把矛头又指向在一旁站着的马扬:“马扬,你听到没有?你就忍心这么在你女儿的
狂妄面前,一直保持着你那高贵的沉默?”马扬愣了一下,含糊其辞地和着稀泥道
:“同学嘛……就是同学……”“这个同学是个残疾同学,刚转学到大山子,在我
们班插班。‘他’在艺术方面特别有天赋,就是数理不行,家里生活也非常困难。
‘他’那该死的爸爸遗弃了‘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原先是省京剧院的
花旦演员,说是省京搞缩编,就把‘他’妈清退到我们大山子来了,说一月只给开
三百来块工资,还老拿不上。为了不增加‘他’妈妈的负担,‘他’毅然决定退学,
准备靠自己画画和音乐方面的特长,挣钱养活这个家。我们全班讨论了一下,一致
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退学,要通力帮助‘他’……今天晚上,我作为我们
班民选的全权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跟‘他’的妈妈谈判去的。还要我
继续‘坦白交代’下去吗?”
出现了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在院子里叫着:“马小扬——小扬——”
马小扬忙应道:“来了——”答应后,她忙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又从存钱的
一只猪罐里取出一些钱,从衣柜里拿了两套自己的女式衣裤,一起放进一只小背包,
这才对黄群和马扬说了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她是个女生。放心了吧?这衣服也
是带给她的。”便掉头向门外跑去。
黄群忙叫了声:“等一等!”从小皮包里取出两张一百元的钱,跑过去,交给
小扬。“那女同学……还没买校服吧?”马小扬心里一热,忙接过钱,紧紧地搂了
一下黄群,说了声:“谢谢妈妈……谢谢……”赶紧走了。
“女儿真是长大了……”马扬感慨道。黄群却许久没有说话。马扬凑近去仔细
一看,见她独自站那儿默默地又流开泪了。“怎么了?怎么了?女儿不听话,你心
烦,女儿学好了懂事了,你也心烦……怎么的了?”‘你别管。别管……“黄群跑
出去,站在走廊里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流了一通眼泪,这才走回卧室。这时,一列拉
煤的火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驶过,发出一阵阵有节律的响声,然后又渐渐远去。然
后又有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自远及近,向这边驶来。几分钟后,就听得非常明显了,
这汽车是冲着这个院子而来的。这时,马扬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很旧的摇椅上,把
脚长长地伸出去,搁在一把矮矮的脚凳上,就着身旁一盏小小的枝形台灯在翻看一
本很厚的外文年鉴,并不时在一本牛津词典中查找生词。黄群也在看她的业务书籍,
只是在另一张书桌前坐着。就像所有等待中人一样,对外边一切动静都会格外敏感,
况且这汽车又分明冲着这个院子来的,他俩立即坐直了身子,向着院子的方向”支
起了“耳朵,并相互迅速交换了一下疑询的目光。说时迟,那时快,院子里已经有
人下了车,并向楼上发出灯光的窗户,叫喊了起来:”马扬同志是住在这儿吗?
“马扬像一根突然间被松开的弹簧似的,一下从躺椅上蹦了起来,对黄群说道:”
去看看。看看。“黄群立即放下手里的书,二话没说,裹上件外衣,走了出去。不
一会儿,黄群气急败坏地跑了上来,甚至可以说是夺门而入,直喘着粗气告诉马扬
:”贡开宸来了……贡……贡书记……来了……“马扬一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开我玩笑!“黄群着急地跺着脚说道:”真的……“马扬哈哈大笑道:”贡
开宸?这家伙怎么会上这儿来?“却不料,话音未落,贡开宸笑嘻嘻地果真出现在
了房门口,并笑道:”这家伙怎么就不会上这儿来呢?“
马扬一下窘迫得无地自容,在心里连骂自己十声“混球”,忙迎上去,十分尴
尬地伸出双手握住贡开宸的手,招呼道:“贡书记……”贡开宸轻轻地晃了晃马扬
的手,故意自嘲般地解释道:“对不起啊,这门是开着的。贡开宸这家伙就只好不
请自进了。”马扬再一次大红起脸,忙说:“请进。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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