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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马扬又起得很早。他总说自己是“农民”,因为他习惯早睡早起,就像
中国亿万农民千百年来所惯常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他今天起得甚至比往
常还要早,在院子当间的那个木料堆上默坐了好大一会儿,东边的天肚沿上才慢慢
泛出一点灰白和灰蓝,以后又掺进了些许的粉红和橘黄。他不知道贡开宸会让他在
这个新址里待命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三个月?半年?不会吧……他
这样安慰自己。那天,他一答应不走,第二天组织部就派了两辆卡车,一气儿把他
家搬到了这儿。据说这也是贡开宸的指示,让他立即搬离原先住的那地方,以免除
各种干扰,让他安安静静地等待新的任命。其实……有这必要吗?看来这位贡书记
还是不了解我马扬。马扬是谁们干扰得了的吗?马扬这样想道。再说,大山子市区
跟个老掉牙的磨盘似的,本来就不大,剩下那几道浅浅的“沟儿”啊“坎儿”的,
你能“躲”哪儿去哟!但,话还得说回来,事实证明,还真不能说搬家一点儿作用
都不起。起码通过“马扬搬家”,大山子人明白有人不希望大家伙儿这时候再去纠
缠他,这是第一。第二,大山子的老百姓们再一想,马扬已经留下了,至于,到底
把他往哪儿搁,怎么使唤他,这的确不是平头百姓们吵吵就能解决的细事。中国老
百姓特懂事。您瞧,这十来天,果不其然,几乎没什么人来围马扬了——说实在的,
人家不是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儿,可以这么说,真要来围,一围一个准。但就
是懂事。不围了。都等着。
“且看下文分解。”‘……是啊,没人来围,没人来找的日子,真安静啊……
新家在市郊,是一排旧车库改装的房子。钢筋水泥。上下两层。上头那层是后
加的。
楼梯砌在了西头的外墙上。院子不算小。十几棵高大的加拿大黑叶杨围着院子
间隔地长一圈儿,就算是院墙了。屋后还有一片不大的黑叶杨林。离这片黑叶杨林
不太远的地方,就坐落着那几个大大的露天矿坑。
这几天,马扬正在院子里做着一点木工活儿。难得一闲。书也看烦了。非常时
刻,串门儿更不好。他知道这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将它们拿了去报告给
贡开宸。何必搅得上下都不安呢……干脆,做点木工活吧。但今天这时候就动斧子
动锯,似乎太早了点,动静会很大,怕吵了黄群和小扬,于是他折身从木料堆上站
起,耸耸肩头上披着的大衣,准备踱出黑杨林去走一走;一回头,却看见小扬站在
楼上的走廊里正呆呆地注视着他。他叫了一声“小扬……”小扬跟个惊着了的小鹿
似的一扭头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女儿是他的骄傲,长得特别像他。(哦,造物主,您真是个无比奇妙的神灵!)
无论是内心的炽烈执著,还是外表的文静理智,都比他更“完美”更彻底。(他在
她三岁时就断然地看出了这一点。哦,造物主,感谢啊,感谢您这想挡也挡不住的
恩赐!)而让他尤其感到自豪的是,女儿自小就特别地缠他,特别地偎他。第一次
送女儿进全托,女儿哭着喊着死活不上车,嘴里叫的全是:“爸……爸……你不要
我了?你干吗不要我啊……”马扬起码有三次红着眼圈恳求黄群:“别送她去全托
吧?啊?别送了吧……”女儿去全托后第一次回家过周末,时任大山子矿务局副局
长的他,断然把当天下午所有的公务活动都改期了,为的什么?为的要到班车站上
去接这个宝贝女儿。一直到她上初中,住校,周末一回家,噔噔噔跑上楼来气喘吁
吁,冲进家门,第一句话问的准是“爸呢?爸不在家?”然后就去各个房间找,找
一圈,才泄了气儿似的,扔下书包和一袋换洗衣物,嘟着个小嘴,追着黄群问:
“爸啥时间才能回来?”黄群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她的小鼻尖,
瞪大了眼反问:“喂。喂。你是不是也该问候你老妈一声?”“您不是在这儿嘛…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嬉皮赖脸地纵过来,一下扒住黄群的脖子,亲上一口说道
:“好好好,问老妈好……妈,我可想你了……”“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假模假
式的,干啥呢?!”然后母女俩就搂一块儿,嘻嘻哈哈乱笑一通但这一年多,女儿
突然变了,完全莫名其妙,常常躲着马扬,也躲着黄群,成了他俩一大心事儿。总
担心着,保不齐哪天这宝贝闺女会给他们捅出一档子惊天动地的娄子来。而这天早
上,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做完早饭的黄群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马扬,小扬
不见了。“怎么可能?刚才我还见她来着。”“就是不见了嘛!”“你去她房里找
过没有?”
“找啦。没有。”“怪事儿……”马扬不信,又跑回小扬房里去找了一遍,果
然没有。于是,两人忙又去黑杨林那边找,终于在林间某一段湿软的土地上发现了
几只女儿刚留下的脚印。他们循着脚印寻去,穿过这一小片高大而茂密的杨树林,
女儿的脚印断断续续地一直向郊外的原野上延伸去了。
清晨的原野宠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就像是一片浮动中的海平面,若隐若现。
他们大声地叫喊。喊声一直传得很远很远,甚至都惊起了几只小鸟。突然间,他们
看到有一个黑点在远处的矿坑边伫立着。他们跑近一看,真是小扬。穿得非常单薄
的马小扬双手合十,伫立在矿坑边上,凝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散发着某种巨大魔力的
大坑,完全陷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你干啥呢?想吓死我们?!”气喘吁吁的黄群一把搂过马小扬,责备道。
马小扬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浑身怕冷似的索索打着颤,却只是一声不响。
黄群想再追问,让马扬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了。一直到坐到早饭桌旁,一家三口谁
都没再提这档子事。再熬到吃罢早饭,黄群实在忍不住了,不顾马扬一再发出暗示
性的劝阻,问道:“到底怎么了,女儿?”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去想摸女儿的额头,
试试她是否病了。
马小扬躲开妈妈的手,搁下碗筷,只说了声:“我上学去了。”回自己房间,
在湿毛巾上擦过嘴和手,收拾了书包,刚要走,马扬和黄群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马
扬掏出几张一百元的大票,问:“不是说又要买校服吗?够不够?”马小扬接过钱,
只淡淡地说了声:“谢谢。”黄群提出要跟她一块儿走:“你等我一会儿。这一段
路特别背。听说前一段时间这儿出过两档子事。”马小扬死活不愿意让她跟着。黄
群忙解释:“反正我也是要去上班的嘛。”马小扬赌气似的从肩上取下书包,往沙
发上一扔。本小姐不走了。您瞧着办吧。黄群只得松了口,无奈地说了声:“好吧
好吧。你自己走。自己走。”马小扬这才重新背上书包,逃也似的快快走掉了。
黄群和马扬只得依靠在门外走廊里的那根白皮栏杆上,目送女儿骑车远去。黄
群忧心冲忡地催促:“你是不是该跟你这位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你没觉得她最
近老是那么恍恍惚惚的……”
“青春期嘛……”马扬叹道。
“我们青春期是那么恍惚的么?”黄群马上反驳。她最不满意马扬的就是这一
点,只要一谈到小扬的什么“问题”,他总是百般为她辩护,而且强词夺理。每逢
这种时候,他所有的判别能力和原则精神都降到了最低限度,就好像她这个亲妈一
定会把他这个宝贝闺女生“吃”了似的。
“时代不同了嘛。我们那时候根本就不允许你恍惚嘛。”马扬笑道。
“现在就应该允许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恍惚?你说你这是什么观念?!有你这么
宠女儿的吗?!”
马扬忙让步道:“你跟我起什么急嘛?好像是我在恍惚似的。找个合适的时间,
跟她谈一谈不就行了嘛。”
“你以为你不‘恍惚’?这段日子我瞧你‘恍惚’得厉害!紧着在家锯这个砍
那个的,烦死人了。还真把自己当个小木匠了?都十来天了,这个贡开宸连一点信
儿都没有。到底想怎么着我们?是死是活,也给个话啊。别不死不活地这么吊着我
们!当初我就跟你说,他留你,绝对不怀好心!你上中央告了他,他还能善待你?
这么大度的领导干部,他妈还没怀他哩!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操点心,赶紧去找找
省里的那些头儿说道说道……贡开宸在搞你的专案。你知道不?他一直在派人调查
你。你知道不?再怎么的,你也是在中央领导跟前挂了号的人。你就由着他这么折
腾你?这个贡开宸到底想干什么?打击报复也不能搞得那么明显,那么蠢嘛!”
马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贡开宸在“调查”他。有人暗
地里给他递过这个消息。(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调查”。怕调查,就
不是“马扬”。另外,他也不认为贡开宸迟迟不给他下达新职任命,是蓄意在筹划
一场严重的“打击报复”。说实话,他不是没有这样担心过。有那么两三天时间,
他也非常担心。但基于多年来对贡开宸为人和政治品质的了解,随着时间一天天过
去,随着某些迹象的出现,他认定,贡的确是在筹划着什么,但他所筹划的绝对不
是对他马扬的一场“打击报复”,而是一场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政经行动。贡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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