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六回 十万降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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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六回十万降卒

“忠王,吃一点吧。”童容海端着一大碗白饭、两碟素菜,为难地看着盘膝端坐、双目紧闭的李秀成。作为天国忠王的贴身心腹,天将童容海是与李秀成同时被俘的。从那天在午门前见过了清妖的皇帝回来,忠王便瞑目端坐在官府命他居住的那间斗室之中,一连好几天既不肯吃饭,也不肯喝水,不论谁叫都不答应,宛如一尊入定的老佛一般。

“忠王,地里缺肥庄稼荒,三日不吃饿的慌,你老都三天多水米没进了,好歹吃点吧!”童容海碰了一个软钉子,仍不死心,好脾气地继续端着饭菜劝说。

李秀成无力地抬起眼皮瞟了童容海一眼,轻轻地摇摇头,又闭上了双目。良久,他终于嘶哑着嗓子吐出一句话:“这饭,这菜,都是清妖送来的吧?”

“这……”童容海满面土色地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饭菜,忽然一顿足,头也不回地端着碗碟出去了。李秀成望着他的背影,喟然长叹,略带些嘲讽地自语道:“主上安于淫乐,臣下众叛亲离,这天国……难道真的气数已尽了?”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按说这个结局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从天王分封五军主将,自己躲进深宫之中,任凭洪姓诸王在外把持朝政的那一天起,从天王当殿斥责他忠王不忠的那一天起,从金陵城遭到清妖的重重围困,百姓饿的两眼发绿,而天王却还拿甜露、天兵来自欺欺人的那一天起,李秀成就知道,天国正在走上它的末路了。

领兵回援天京的时候,李秀成真的是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必死之心,踏上这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道路。所以那个时候,他对许多忍耐不下去而怀有异心的部下将领都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容态度,只要不来劝说他投降,就随他们去自谋生路了。至于自己……自己已经被绑在了天国这架行将毁灭的战车上,未来的命运无非是跟着它一同毁灭。

也许鞑子皇帝说得有几分对,他以前是只知道忠于天国,忠于天王,却不知道因何而忠。拜上帝的那一套李秀成从来没有相信过,后来天王的种种作为,也让他看穿了均田亩、共富贵只不过是骗骗无知走卒的一派谎言。他只不过是惯性地忠于那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那个自己一直崇拜尊敬的人罢了。

现在那个人死了,他的儿子浑浑噩噩地全没有半点复兴之志,他被俘的族人几乎全都在清妖的恫吓下屈膝投降,接受了朝廷那一点近乎侮辱的恩赐,受封为各种各样的子爵、男爵、杂号将军,在京城过起了衣食无忧却时刻受人监视的日子。李秀成不知道自己还能忠于谁?无义可就,李秀成现在是真的求死无门了。

房门吱呀一响,打断了他的思绪,童容海一手提着一个铜炉,另一手拎着个铁锅,面容十分坚定地走了进来,把铜炉往地下一放,顺手将铁锅顿在上面,一转身又走了出去。李秀成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地下这些摆设,暗想他这是在干什么?还没回过神来,童容海已经又再进来,这次是提了一桶清水,衣襟里还兜着满满的一兜碎炭。

李秀成讶然望着他升起火来,心想他莫非要在这屋中炊饭?但就算自做自食,那米面也还是仰仗鞑子皇帝的鼻息,李秀成仅余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不允许他吃这种东西。

童容海看了李秀成一眼,忽然撩起衣襟,从腰间抽出一柄剔骨尖刀,那是他刚才趁着厨房的仆役不留心顺手摸来的。李秀成瞪大了眼睛,只见他挽起袖子,举着尖刀,蓦地往自己手臂上切去,禁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他的手脚都戴着重铐,行动自然不及童容海迅速,一个没拦得住,童容海已经挥刀割下自己手臂上一块皮肉,痛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他咬着牙关拎起那块肉往铁锅中一丢,忍痛道:“忠……忠王,这是小人身上之肉,跟鞑子没半点相干!”

李秀成百感交集,含泪扯下一块床帐,颤抖着双手替童容海裹了伤处,长叹道:“你这是何苦!”

童容海手臂上鲜血仍是汩汩冒出,很快将白布浸透了。他痛得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下道:“忠王,眼下老天王驾崩了,翼王流落在外,英王在淮北一战之后又不知去向,众兄弟们的指望可都在你老人家一个人身上了!你这样不吃不喝,弄坏了自己身子可怎么好?”

“这话以后再不必提。”李秀成挤出一丝苦笑,心灰意冷地摇头:“偌大的天国,千万将士的性命,李秀成担待不起啊。”

“忠王……”童容海还想说什么,李秀成已经大声叫了起来:“来人,来人啊!”

几名看守应声而入,看到童容海的狼狈样子,都有些惊诧。李秀成平静地要求他们带童容海去医治,童容海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忠王已经恢复了那种入定一样的神态,只是眉间平白地多了几分沉重与无奈。

“李秀成,有人要见你。”童容海的脚步还没来得及挪动,一名看守忽然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冲着里面说了一句。照皇帝的吩咐,李秀成虽然是钦犯,却有自己的一间小室居住,不受刑法拷掠,看押的士卒待他也须客客气气地,不得任意折辱。

李秀成还没有回答,一个青衣小帽的身影已经走了进来。童容海定睛看去,赫然竟是洪仁玕,但见他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脑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鬓角隐隐泛着青光,显见是一副鞑子奴才的打扮,忍不住怒从中来,用力哼了一声,呸地一口浓痰喷将过去,正打在洪仁玕的鼻梁之上。

当年天国尚在的时候,童容海也不过只是一介偏将,洪仁玕虽曾在李秀成身边见过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姓,两人更不曾说过什么话。他突如其来地被人啐了一口,却不发怒,只是伸袖擦掉了那口痰,冷冷瞥了童容海一眼,径直往李秀成床前走去。看守见状,急忙连推带拉地把童容海给弄出去了。

“干王。”李秀成看也不看洪仁玕,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天国死了,干王也已经死了。”

“……哼。”李秀成不得不承认这个听起来令人十分难以接受的现实,但他却无法接受这句话从洪仁玕的口中说出来:“你这天国的叛徒,你有什么资格说天国死了?”

“其实天国并没有死。”

洪仁玕自相矛盾的言语令李秀成如坠五里雾中,禁不住瞟了洪仁玕一眼,那张脸上是一副认真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半点说笑的样子。

“洪家的天国已经死了,可我洪仁玕的天国……”洪仁玕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我洪仁玕的天国还在!”

李秀成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反感。他知道洪仁玕又在说他从香港西洋人那里学来的那一套了,就连天王都不看好他那些办银行、发银纸、兴技艺之类的言语,认为对天国没有一点实际的用处,当初他身为干王,总揽朝纲,尚且可以借着职权推行他的私政,现在天国亡都亡了,他又来胡说什么天国还在,难道是发热昏烧坏头壳了不成?

洪仁玕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无非是皇帝如何赞赏自己的那套理论,如何要自己写出一本详细的书来供他御览,口沫横飞之际忽然发现李秀成仍是一副冰冷的表情,终于意识到这实在是对牛弹琴:跟这个只懂得为洪秀全卖命打仗的愚忠武夫,能谈得通什么革故鼎新?

回想半月之前接受皇帝的召见,自己的治国之策在洪秀全那里碰了壁,却在鞑子皇帝这里找到知音,跟体态臃肿、暮气沉沉的洪秀全比起来,似乎竟是鞑子皇帝更富有自己在香港那里接触到的进取精神。短暂的惊愕之后,洪仁玕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决定屈身于清妖的脚下,忍辱负重地实现他的理想。皇帝对他的归顺深表高兴,亲口赐封他为一等男爵,拨给房屋居住。洪仁玕知道自己家里从仆役到门房全都是皇帝派来监视的,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就决定忍耐下去。

天国,地上的天国,他洪仁玕梦寐以求的天国!

激动了好一阵子,洪仁玕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他是奉皇帝的命令,来劝说李秀成投降的。这个开头并不顺利,洪仁玕心里有点后悔,刚才实在是不应该对李秀成提起那么多事情的。

“足下可知道天国投降了朝廷的将士共有多少?”

“八万三千多人!”李秀成眼皮也不抬一下,洪仁玕只好自问自答起来:“加上各地被俘的将近两万人,一共是十万二千多人!”

“足下知道朝廷打算如何处置这十万多人吗?”洪仁玕恰到好处地卖了个关子,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李秀成心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那些昔日弟兄的生死后路了。

“如何处置?”李秀成果然被这个话题所吸引,第一次拿正眼瞧了洪仁玕一眼。

“皇上说……”洪仁玕见李秀成终于肯与他交谈,不禁松了一口气:“皇上的意思,是要把这些人里头愿意从军的人留下整编,不愿意从军的,就放他们回家去种地为良民。”

“这……妖头可是说真的?”李秀成将信将疑,怎么也不敢相信,鞑子皇帝竟会对他的敌人如此宽宏大量。但想到自己入京以来受到的待遇,却又不得不在心底有几分期望,也许皇帝真的会网开一面呢?

“皇上的意思虽是如此,但却仍有些担心。”洪仁玕顿了一顿,见李秀成的目光中流露出急切的神色,这才续道:“皇上担心的是,这么些拜上帝的教徒,不论是在军中留用,或者是放还回家,都怕他们再次起兵造反,又没有个威望高的人能够出来镇得住他们。”

“所以皇上虽然一片仁厚之心,仍是不得不考量往后的安稳,与其留一个大祸根在,倒不如……”倒不如什么,洪仁玕并没有说下去。

“你是来给我下最后通牒的吗?我不投降,你们就要杀尽降卒吗?”李秀成霍地站了起来,身上的铁镣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他像一只浑身竖起了刺的刺猬,满怀仇恨地瞪着洪仁玕。在他的眼中洪仁玕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共事于朝堂之上的干王,而是站在清妖那边屠杀自己弟兄的刽子手。

“足下莫急!有话慢慢说,这样对大家都好。”洪仁玕语带双关。

“……”李秀成伫立良久,终于颓然跌坐在床沿,面色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鞑子皇帝竟会用十万降卒的性命当作筹码来要挟自己投降!十万名弟兄,当中有多少是曾经跟随自己出入沙场,冲锋陷阵的?又有多少是曾经心甘情愿地把性命交托给自己这个忠王的?李秀成不敢去想,假若自己拒绝投降,清妖们是否真的会屠尽降卒?十万条性命像一具沉重的磨盘,从半空里蓦地降下,压得李秀成连喘气都十分困难。

“皇上口谕,请足下好好想想。三日之后皇上要在刑部召见足下,希望到那时候,足下的选择不会令自己后悔。”洪仁玕有些怜悯而又有些害怕地望着垂头挣扎中的李秀成,匆匆扔下了最后一句话,逃也似地飞速离开了那间令人气闷不已的小屋。

“投降……十万人的性命……”李秀成目光呆滞地站起身来,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年的样子。他冲着南方慢慢地屈膝跪了下来,肩头不住抽搐,伏在地下哭泣道:“天王,天王,小臣该怎么办?”

没有一个人前来打扰。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李秀成终于恢复了往日指挥千军万马时候水一般的沉静,他困难地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凭感觉整理好自己有些散乱的鬓发,又仔仔细细地抚平了他身上那套天国的官袍那是奕訢恩准他继续穿着的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门口,忽然间如释重负地展颜一笑,冲着门外叫道:“李秀成有话要与你们的皇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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