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回 无义可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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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五回无义可就

“坐。”

午门前宽阔的广场上,李秀成挺直腰杆站在地下一动不动,目光从上到下肆无忌惮地把坐在宽大御案后面的皇帝打量了一遍,毫不畏惧地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要杀就快杀吧,何必惺惺作态。”

“我不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给个杀你的理由先。”奕訢的声音沉静如水,在寂静的空气之中回荡不已。

“你是满,我是汉,你是官家,我是反贼,你抓住了我,难道不想杀我吗?”李秀成满脸鄙夷,心中暗自唾弃这个装腔作势、当了女人还要立牌坊的鞑子狗皇帝。

“你是反贼吗?你不是天国的忠王么?”奕訢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口气,好像在调侃李秀成一般。

“朕听说洪秀全虽封你为忠王,但骨子里却从来没觉得你忠于他,无时无刻不是在提防你。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拼死为他卖命呢?现在洪秀全已经死了,你不妨对朕说两句真话。”

奕訢的这个问题令李秀成有些惊奇,鞑子皇帝为何对他们天国内部的事情了如指掌?天王的多疑善猜,他是怎么知道了的?虽然洪秀全的生前待他并不算推心置腹,虽然很大程度上洪秀全是百般亏待了他,但李秀成仍然不愿意去说一个死人的坏话。所以他保持着沉默,抿紧了嘴唇,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一句话也不肯说。

“洪秀全在世的时候,你忠于洪秀全,洪秀全死了,你忠于他的儿子,将来有一天洪贵福也死了,你要忠于什么人?”天国的“太子”原本是洪秀全亲自取了一个“天贵福”的名字,打从他在南京被俘,解到京城以后,因为官府文书中不好带个天字,便一概叫了洪贵福。奕訢并没有太过为难这个长于富贵奢华,自幼在深宫里被几十个王娘养育得完全不懂世道险恶的孩子,只是赐他为归命侯,拨了一座宅第给他居住,自然守卫十分森严,平时是不可能有半点出入的自由的。

“对了。”奕訢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案头抓起一本奏折,命小太监送给李秀成看。

“这篇东西,是洪仁玕在进京的途中写给朕的。”李秀成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小太监把奏折举在他的面前,一页页地翻给他看。

看着看着,李秀成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旋即又变得苍白。那是洪仁玕写给朝廷的一份认罪状。这份认罪状的口吻极尽卑微之能事,李秀成读着读着,眼前宛然出现一个匍匐在鞑子皇帝脚尖前面哀号求生的软骨头干王。他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骂道:“呸!老天王如此信他,对他有天一样的大恩大德,这贼子竟然如此贪生忘义!”

“一千一百二十八人。”奕訢翻着一叠文书,不紧不慢地说道。

“官军攻破天京城之前,反正归顺的伪天国和捻子将领,总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八人。破城以后,被俘而投降的,有五千七百七十一人。”

似乎是为了照顾李秀成的情绪,奕訢并没有使用官方文书之中常见的“发匪、捻匪”这样的词汇,而是称呼这些人为“天国”的将领,并且在前面加了一个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伪”字。

“……”李秀成沉默地望着奕訢,心里突然浮现一个可笑的念头:郜永宽不知道是不是也投降了?记得那个月寒如水的深夜,自己曾对他说,不论是谁要降,他李秀成都不会拦着,只是万万不可来劝他投降。现在回想起来,李秀成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掩耳盗铃,明知道在天王的心里自己早不是手足同胞,只不过是替他打仗为他卖命的一件兵器,却为什么还要对他忠心不二呢?是因为天王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自己仍忘不了当年的知遇之恩?李秀成说不清楚。

“曹操攻打下邳,在白门楼抓了吕布、高顺和张辽。”奕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听得李秀成不由自主地一愣神。

“吕布屈膝求饶,高顺不理不睬,张辽破口大骂。这三个人的下场,你可都知道么?”

“本王宁为高顺。”李秀成僵硬地挤出几个字。

“先别把话说得这么满。朕让你见一个人,再谈不迟。”奕訢抬手击了一下,叫道:“带上来!”

只听传旨太监一叠连声地吆喝开去,过了没多久,一个身穿补服、头戴蓝顶花翎的官儿迈着小碎步走了上来。李秀成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不自觉地移动目光,注视着那人的面孔。还好不是自己的旧部。李秀成暗自舒了一口气。

“臣归命侯府执事澧善见驾。”蓝顶小官匍匐阶下,三跪九叩。

“平身。”奕訢轻轻摆摆手,那官儿谢了恩,弓着腰站起身来,垂手等待皇帝的问话。

“朕问你,归命侯这些天来在府里都干些什么?几点起身?几点歇下?平时吃什么?跟什么人玩耍?”奕訢的口气好像是一个关心儿子的父亲,李秀成听在耳中,不禁有几分好笑。

“回皇上话,归命侯每日睡至过晌三四点钟方起,起身后便索参汤漱口,随即用早饭;饭后仍睡一两个钟,睡醒后便命府内的歌妓献舞,有时又与歌妓们裸身饮酒,至次日天亮才歇。”

李秀成脸色铁青,几乎咬断了一口钢牙。众多好弟兄们为了天国、为了老天王抛头流血,毫无怨言,天王怎么可以在敌人的地盘上乐不思蜀,如此淫乐,他怎么对得起老天王,怎么对得起众多死去的将士们?不,不,这准是清妖捏造来诋毁天王的,天王绝不会如此,绝不会,绝不会……一遍又一遍地,李秀成用那些苍白无力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语言来安慰着自己。

“你不信吗?”奕訢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进李秀成的心肺:“当年洪秀全不也是这样的吗?你们在外面拼搏沙场,他却在宫里坐拥成百上千的王娘?”

“前年以来,天国朝局全是尔与陈玉成两人苦苦支撑,天王未死之前,为你们做过些什么没有?除了永远也没完没了的猜忌疑心,除了那些只会牵制掣肘的洪氏草包王们,他又给过你们什么?”奕訢据案侃侃而谈,似乎处在李秀成那个地位上的并不是李秀成,而是他这个鞑子皇帝一般。

“朕听郜永宽说,在你身边不止一人曾经劝说你举兵清君侧,你为什么不依?”李秀成心里一沉:郜永宽终于还是投降了!他缓缓闭上双眼,仰面而叹。良久,终于感慨良多地吐出一句话:“少年时听人讲岳武穆屈死在风波亭的故事,愤激之余,也不能不惋惜岳飞的愚忠;如今自己到了那步田地,方知道那时那日,岳王也只有一死。天下之大,竟无去处可逃!”

说到最后一句,简直是似哭似歌,仰天长啸,在场的众人虽都知道他是叛逆,却无不为之动容。

李秀成放声大笑,蓦地笑声一收,嘶声吼道:“妖头,你要杀便杀,李秀成今日慷慨就义,绝不皱半下眉头!”

“呸!”奕訢猛地一把掀翻了桌子,笔墨纸砚奏折文书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太监、侍卫、大臣见状,全都吓得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七八名武卫营军士拥上前来,要拿李秀成。

“退下!”奕訢斥退了武卫营兵士,指着李秀成的鼻子大声喝问道:“岳武穆兴军北伐,是为了恢复家国,你是为了什么?岳武穆慷慨就义,尔却根本无义可就!尔之从军,是为盲聋从军,不知为何而战,更不知战至何时方休!家家有五母鸡二母彘,天下之田,丰荒相通,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暧,举兵之初对部下许了种种诺言,如今除了苏州那一座忠王府,和东南半壁残破江山,更有何物可以拿出来与人看?尚敢在朕面前侈谈就义二字乎?”

李秀成如遭雷击,面色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奕訢这一番话正刺中了他心底最迷惘的地方,想当年他只是一个贫苦山村中安分守己的农民,若不是西王、北王的大军经过,让他吃上了几顿饱饭,或许至今他仍然是李以文,仍然只是一介草民,艰苦度日,娶妻生子,老死于山村之中,绝无声息地葬于孤丘一坟。他能够纵横半世,煊赫一时,靠的是天国,靠的是洪秀全,因此他便本能地不得不忠于天国,忠于洪秀全。若不是这样,他又能身归何处呢?

数个时辰之间,李秀成好像老了十几年的光景。他一向挺直的脊背变得有些弯曲,心中来回翻腾的只是四个字:“无义可就,无义可就,无义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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