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回 暂觉能空出世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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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荣全更加肯定王爷准是掌握了什么,才会如此当面质问他,否则以恭王的谨慎为人,绝不会在没有九成把握之前就对这样一个他一直信任的左膀右臂说出这种话来。此时此刻门外说不定已经围满了侍卫好手,等着王爷一声令下,立刻蜂拥而入,将他一举拿下。荣全吓得心惊胆裂,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叩头道:“卑职只是一时猪油蒙心,给鬼上了身了,才会干下这等蠢事,卑职对王爷始终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志,求王爷恕罪!”

奕訢忍不住好笑,他只是想跟荣全开个玩笑,叫他招出是如何跟王宝儿眉来眼去的,却又跟忠心不忠心有什么相干?刚要叫他起来说明原委,忽然间心里一动,继续板着脸道:“你知道错了么?那就把你干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从实招来。本王对你说,从你干下事情的那天开始,本王便了如指掌了,所以一直不揭穿你,只不过是想瞧瞧你有没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荣全,你实在是叫本王失望啊。”

荣全汗如雨下,忽然间把心一横,心想就算招供求饶,王爷也不会再次信任他了,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禁不住抬起头来,目露凶光,望了奕訢一眼。刹那间两人四目相触,奕訢正用一种平静而威严的眼神瞧着荣全,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荣全忽然想起那日王爷对他说的一番话来:“官场就是这样,没有万年的师徒,没有万年的朋友,更加没有万年的敌人。大家来来往往,都是奔着一个‘利’字。翁师傅若是不出头来阻挠本王做事,本王自然好好将他当师傅尊重看待一辈子,执弟子之礼给他养老送终。可要是……”

那天王爷说的是翁心存,可是在眼下的荣全心里,这话一句句却都是像在说自己。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就软了下来,颓然坐倒在地,涩声道:“王爷,卑职从几年前便开始写日记了,王爷叫卑职办的事情,卑职统统写了下来。”

奕訢大为吃惊,他绝想不到荣全会干下这种事情,禁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喝问道:“所有的事情?”他问这话的意思,是想知道荣全是否将“灰鸽子”干下那些摆不上台面、甚至一旦泄露就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也给记下来了?

荣全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伏地道:“王爷,卑职只是害怕自己前途未卜,留下这东西做个后路,从来没有想过借以要挟王爷!卑职对王爷确实是一片忠诚,天日可表啊王爷!”奕訢心下冷笑一声,沉默地在屋里踱了几个圈子,忽然俯身搀他起来,叹道:“本王是如此靠不住么?”不待荣全说话,截口道:“荣全啊荣全,你也忒把本王瞧得小了。罢了,既然如此,等十九日开了印,就调你别处任职吧。”

荣全惊疑不定地望着王爷,不知道他要如何处断自己,难道仅止于调职而已么?自己知道他那么多的要害秘密,光是“灰鸽子”的名册,一旦流露在外,就足够断送了他的仕途,他怎么可能放心大胆地任凭这样一个隐忧逍遥在外?奕訢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当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合则来,不合则去,你不愿意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王不去逼迫于你。不过,本王叫你安心,你是不是也该叫本王安心才对?”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叫荣全把那记载了自己许多秘密的日记交出来,以此作为还他自由的条件。荣全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终于摇头道:“王爷,这是卑职保命用的东西,除非到了性命无忧的时候,请恕卑职不能交出来。”奕訢目光一闪,若无其事地淡然问道:“然则你是不肯交了。”荣全默然不答,忽听奕訢道:“你眼下心里一定在想着如何杀却了本王逃走,是也不是?你以为能逃得走么?”荣全大惊,急忙跪倒道:“卑职不敢!”

奕訢冷冷一笑,道:“不敢么,原来你不敢杀了本王,哈哈,哈哈!”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两手按着桌子,仰头笑了好久方停,忽然间暴喝道:“你不敢杀本王,本王却敢杀你!”只听轰地一响,火光闪处,荣全的面门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奕訢平常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一柄短铳,每日他都要检察一遍,将铅弹上膛,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这等用场,真叫人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慨叹。短铳发射之时虽然样子骇人,可是威力并不足以当场致命,这一铳虽然正中荣全的面门,一时却没将他打死,荣全倒在地下,双手捧面,哀号道:“王爷,王爷你……”一句话没说完,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冰冷,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奕訢直待他死得透了,才将自己那柄白虹刀抽了出来,浑身无力地坐在椅中,闭目长叹一声,眼角含泪,望着荣全的尸身,喃喃自语道:“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他平静一下心绪,这才放声大叫起“刺客”来,众护卫大吃一惊,纷纷赶来,只见荣全倒在血泊之中,王爷晕在一旁,刺客却早已经不知去向。七手八脚地救得王爷醒来,他一眼瞧见荣全死在地下,立刻抚尸痛哭,哭了一阵,才告诉众人,说荣全是替自己挡了一铳,才被刺客杀死,那刺客已经越窗逃走了。

诸护卫虽然心中有所怀疑,譬如刺客是如何进得府来?进来之后又为何不先刺死亲王,而是杀掉一个护卫便匆匆逃去?诸如此类疑点虽然甚多,但是王爷言之凿凿,谁也不敢出口质疑,便照着王爷的吩咐,通知荣全家人来办理后事。

荣全父母都已经故去,家里只有一妻一妾和一个女儿,并无儿子。开吊那天,恭亲王居然亲临致祭,荣妻浑身缟素,跪在灵前答拜已毕,道:“劳王爷屈尊驾临不洁之地,妾身死罪,死罪!”奕訢痛心疾首的道:“荣全是为本王而死,本王岂能不亲自来送他一程?有劳夫人引本王去瞻仰一下遗容。”荣妻一面哀哭,一面引着奕訢绕到灵帐后面,荣全尚未钉口的棺木就摆在那里。

奕訢手抚棺头,向里瞧了荣全一眼,但见他脸上覆了一块白布,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回想起以往他为自己鞍马奔走的诸般好处来,忍不住泪流满面,长叹道:“荣全啊荣全,这就是命,你不想认,也得认了!”回身对荣妻道:“荣全的俸禄,以后仍旧全额拨给,本王活着一天,便绝不会停。”荣妻连忙跪下叩谢,奕訢又望了荣全一眼,忽然道:“对了荣全,那东西,本王已经找到了,你可以安心闭眼了。”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由此一节,他也开始觉得,甚至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有可能背叛他的。他着手清理荣全以前一直负责的“灰鸽子”组织,把它分成了三个部分,每一个部分挑选一个负责人出来,直接听命于自己,三部分之间互不统属,也没有任何联络。每个成员的背景他都细细审核,确定是忠心可靠的才留下来,其他人就从此再没出现过了。

至于荣全的那本日记,也在藉口清理遗物搜查他住所的时候从床底下刨了出来。事情至此,原本该算告一段落,奕訢的心里却始终不能释怀。荣全虽然没做出什么对不住他甚至害他的事情,这些年来办事可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却把自己的秘密行动全都一一笔录,尽管从他那方面来说,可以用自保这个理由来解释,但是这个不定时炸弹留在身旁,万一哪天爆炸起来,自己粉身碎骨不说,受牵连而倒霉的恐怕要遍及半个朝廷,到时候数年辛苦,一朝付诸东流,又岂是荣全的一条性命所可以比较的?他一直都用这个理由来自我宽解,荣全死前的样子却总是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没沾过血的,可是唯有这一次杀人,让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卑污苟贱,甚至乎可以摸得到皮袍底下藏着的那个“小”了。

他的怪梦愈来愈频繁了,时常睡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然后躺在榻上望着漆黑的窗外直到起床。他在办公事的时候也显出明显的心不在焉起来,有时候胡林翼必须一连叫他几声,才能把他叫得反应过来。这种情形持续了几天,身边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议,说王爷八成是中邪了。

德福晋看在眼里,自然是忧心忡忡,她并不知道奕訢心里的真实想法,还只道他是那日受了惊吓,加上荣全殉职,阴魂徘徊不去,才会弄得如此,听平日常在一块打牌的官眷们说京郊西山上的十方普觉寺新来了一位挂单僧人,道行极是高深,便打算请他来府里替荣全打醮祈福。

那僧法号闻法,是打天津城南大悲庵而来,俗家本是个满洲翻译举人,后来不知怎地就披剃为僧了。他在普觉寺挂单,闻得辅政王府相请,不敢不至,便收拾经卷袈裟,随着来人一同前来。却怎么也不肯骑马坐轿,只是徒步从西山走了进城,累得福晋派去迎接他的家仆叫苦连天。

德卿本是瞒了奕訢做这事,请到闻法之后,才发觉不知应当如何给王爷引见,不由得发愁起来。闻法问明了事情缘由,稽首道:“阿弥陀佛!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女施主担他人之忧,又有何用?”德卿皱眉道:“王爷是我夫君,如何算得他人!法师这话未免说差了。”

闻法笑道:“红尘牵绊,在僧人眼中不过如同蛛网浮丝,挥之尽去矣。世人参之不透,往往执著于此,殊不知无身无患,损尽身全,己身尚且如是,而况他人之可问乎?”

只听门口一人接话道:“既然如此,空劳大师奔波一番,便请归去。此处些微香火,不成敬意。”说着有仆人递上一小包银元来。闻法注目瞧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朝服尚未换去,显然定是辅政王无疑了。只是瞧他面容却有些憔悴,眉目间微微皱起,似乎有着极重的心事无以排解。

当下打个稽首,道:“阿弥陀佛。敢云已破浮生梦,暂觉能空出世心。施主谨记老僧一言:出家人能无挂碍者,不过五蕴皆空而已。譬如器用,中空方能受物。施主心中装了太多俗事,倒是空却此心的好些。”奕訢一惊,注目盯着他,一时间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受了谁人所托,故意来套自己话的。当下满心戒备地道:“多谢大师。凡俗尘务,凡俗人自会料理,不敢搅扰清修。大师请。”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闻法毫无愠色,稽首而退。临去之时,说道:“老僧就在西山普觉寺挂单,王爷再想见老僧,便请屈尊枉顾。”奕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看着他出门离去,这才皱眉道:“以后别动不动找这些闲杂人等来见我。”德卿见他不悦,不敢驳嘴,只应了声是,心中却不能不感委屈。奕訢也觉自己说话语气重了,忙在桌边坐下,拉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我向来不信僧道的,何况我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找这些人来能有何用?”若有心理医生,奕訢倒真不反对跟他谈上一谈,只可惜自己心里的许多秘密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说出来有害无益,更别说想要借此释怀了。更何况天道好还,他的手上沾了这许多无辜者的血,或者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又凭什么逃避开去?

但是压在他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实在是太重了,重得他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很想撂挑子不干,可是却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时至如今,他也已经说不清楚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的为了国家民族呢,还是只为了享受那种大权在握、以一人之力扭转天下的成就感,又或者是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和本能,就像没有了司机的火车头,身不由主地顺着铁轨奔跑下去,直到煤炭烧尽的那一天才能停得下来。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奕訢觉得自己仍然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在这个**社会而言,权力的吸引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特别是新年伊始,皇太后就发了懿旨,正式宣布以后将会退居后宫,再也不过问朝政,以往那个太后与恭王同时用印才可签发诏书的条则也就此作废,责令礼部另行议定一个“辅政王理事办法”出来。除此之外,还用皇帝的名义下了诏书,加恩恭亲王奕訢以亲王世袭罔替,赏戴红绒结顶冠,以亲王尊位执掌枢机,免常朝、入直,准在府理事。

奕訢写了奏折推辞,皇太后又再温旨劝慰,如是者三诏三辞,方才接受下来。于是朝野之间人人皆知,恭亲王已经是集各方大权于一身,不可动摇的人上之人了。虽说不是皇帝,可是如今皇帝年幼,他手里的权力跟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就有人看不惯这种无君无父的事情,那御史吴可读四处游说徐桐等一帮翰林同列奏章,弹劾恭王,把他揽权自重的嘴脸曝于天下,可是一干人等要么是生病,要么是不在,总之没一个肯出来见他的。吴可读心知没人敢视前途性命如无物,拼着头上的顶子与顶子下面的脑袋不要去开罪堂堂辅政王,索性也不再去指望他们了,只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给这些白读了圣贤书的孱头们瞧瞧,究竟什么才是士子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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