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到牡丹江(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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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林口之后,我越来越紧迫的感觉到,我应该向牡丹江战役集群司令部说点什么了。作为大本营代表兼装甲兵总监,我应该尽力使上级指挥官那过于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告诉他们前线已经窘迫到了什么地步,我们的进攻力量已经耗尽了,而进攻者的力量一旦耗尽,灾难就不会遥远了。在林口之战中,苏军步兵总数没有超过一个半团,野炮的数量也没有达到一个整编团的标准,这说明苏军在林口到鸡西的铁路线上肯定还留有预备队。当然,如果我对上级指挥官说,前方有“仅仅两个团”的苏军防御部队,因此我们必须停顿休整,上级指挥官肯定会哈哈大笑,最高统帅部大本营更会觉得我们是懦夫,一个装甲师加一个摩托化步兵师还打不过两个团?但是,只要他们亲自来到前线视察,就会明白我们已经到了怎样的山穷水尽的地步。

现在,即使把落在后面的两个徒步步兵师,加上后续部队的另外两个步兵师一起调到最前线来,我们也不应该立即发动对鸡西的强攻。根据空中和地面侦察,鸡西已经被苏军堡垒化了,鸡西附近防御工事的完善程度绝非宝林、林口可比,在攻陷这个交通枢纽的过程中,苏军装甲兵主力随时有可能出现在我们背后,对我军突击集团的侧翼予以毁灭性打击,那时候就不是我们用铁锤和铁砧打人家,而是人家用超级大铁锤把我们打的全军覆没了;苏军坦克只要切断林口附近的铁路线,就能切断我们的补给线以及我们撤退的唯一道路。

第3装甲师师长胡力舟建议我在林口过一夜,6月11日早晨再坐车回牡丹江,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在深夜穿越漫长的战线当然很危险,可是在林口无所事事地等上12小时更危险,与其让整个北方突击集团处在危险的状态中,不如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风险吧。“如果你能够说服牡丹江集群司令靳成亮上将,取消对鸡西的进攻计划,那我们所有人就都安全了,整个牡丹江战线都安全了。”在我离开林口之前,胡力舟站在指挥所门口对我说,“即使不取消进攻鸡西的计划,哪怕给我们两天的休整时间,并增援几个装甲连,我们至少也能够避免全军覆灭的惨境。我们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等你的好消息!”

吉普车开动了,我看到胡力舟和田昊眼中闪烁的希望之光,他们不是害怕战斗的懦夫,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浴血奋战取得的战果不要因为急躁冒进而再次失去。吉普车平稳地行驶在林口城中心的大道上,这条大道上散布着稀疏的弹坑,因为敌我两军并没有在城区里进行激烈的战斗,苏军是有秩序地向林口城外撤退的,我们既没有抓到多少俘虏,又没有缴获什么重要战略物资,和战役初期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形势很明显,苏军已经不是在溃退,而是在进行有组织、有目的的战术撤退。走在这街道上的我军士兵的精神面貌也不能和两三天前相比了,那时候他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沉浸在第一次进攻的喜悦之中,现在却是目光呆滞、神情索然,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对战斗的深刻厌恶。必须想出点什么鼓舞士气的手段,否则这支军队一吃败仗,就必然陷入崩溃之境;此时此刻,有什么能比休息和增援更有效的鼓舞士气呢?

晚上7点,我们沿着铁路线一直开到了宝林,平坦的道路到这里就结束了,此后我们必须离开铁路线,越过泥泞的牡丹江河谷,通过牡丹江市以东5公里的牡丹江大桥,这样大约要花费三到四个小时才能到达牡丹江市。司机询问我:“卫中校,天色已经晚了,宝林是我们后方最安全的地方,要不要在镇子里找一个地方休息一夜?明天早晨5点,天就会亮,在野外行驶也就安全了。浪费不了多少时间的。”

“你是害怕了吗?等到明天早晨5点,还不算浪费时间?”我有点生气,“走夜路很危险吗?会被炮弹炸飞?还是会挨冷枪?难道说在这么纵深的阵地上,战斗还没有结束吗?”

“战斗当然结束了,不过冷枪还是有的。许多零散的苏联士兵还没有完全被肃清,另外,不能排除我军开枪误伤的可能。苏军在河谷里埋了一些反坦克地雷,虽然数量不多,但碰到一个就足够炸翻我们了。如果是在白天,我们可以沿着其他车辆的车辙行驶,不会遇到太多危险,可是晚上,就难说了。”司机耸耸肩说道,“我这是经验之谈,最近两天,我开车沿着这条线路跑过五个来回,都是在白天完成旅途的,一旦入夜,谁都不能保证您的安全。还是不要为了赶那一点时间,冒牺牲生命的危险吧。”

我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望着窗外一片阴暗的天色。车的右边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宝林镇,那里有整整两个我军步兵营守护,虽然在战斗中遭到了严重破坏,但找一张安静的床、一间安全的屋子还是容易的;左边则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土地,远远望去,没有一点灯光,我们的车灯将成为唯一的照明工具。这种死气沉沉的黑暗将持续四十公里,一直延伸到牡丹江市东郊,到那里我们才算安全。这恐怖的夜幕,令人窒息的夜幕啊!有什么野兽和幽灵在夜幕下游荡呢?如果我们在这黑暗中不幸被一枚炸弹或一颗地雷毁灭了,或许要等到第二天,人们才会知道吧……想到这里,强烈的恐惧感再次笼罩了我的心头,就像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步兵厮杀的恐惧感一样。为了赶这一点时间,的确不值得冒牺牲生命的危险——然而,我的生命并不属于我自己啊!

“你刚才说的,我都仔细考虑过了。我还是决定连夜赶路。”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我们在这里耽搁一小时,前线将士的生命就多蒙受一分危险。作为军人,我的天职第一是服从命令,第二是把前线发生的事情如实报告上级,为了完成这个天职,无论牺牲什么都无所谓。走夜路的确是够危险的,但是如果我的报告能够拯救几千几万人的生命,并使我们在战争中少走一点弯路,危险一点也值得。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让我们出发吧!把宝林的灯火扔在身后,三个小时之后,到牡丹江去重见光明!”

司机直直地看了我半晌,好象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一个深呼吸,重新打燃了引擎。我们的吉普车向西南方向驶下了公路,在泥泞的土地上以每小时30公里左右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行驶着,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黑土地的坑洼不平,偶尔还会有一块石头磕一下我们的轮胎,让吉普车猛然跳跃一下。司机打开了远光灯,两道强烈的光柱在宽阔的河谷上制造了一片狭长的光明,我看到许多残破的武器被随意地扔在地上,还有大量难以清理的弹壳,更可怕的是偶尔还能够看到尸体,也分辨不清究竟是苏军的还是我军的。在一片寂静之中,引擎的嗡嗡声被放大到无穷大,使我产生了一种不知在何年何月的错觉,我究竟在车里坐了多久?十分钟,一个小时,整整一天,还是一年两年?我判断不了,也不想判断。无论是花上一个小时还是一年,我们反正总会走出这片阴森的黑土地,就如同我们一定会走出这场战争的阴影,无论花上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在漫长的寂静之中,我们的右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块灯火通明的地带,好象是几座营房,我不禁惊叫了一声。“别紧张,中校,那是一支负责维护交通秩序的后勤部队。他们同时也负责清理河谷战场的武器弹药、辎重设备,当然也包括两军的尸体。”司机说道,“在他们的营房周围几公里之内,我们不会有受到攻击的危险。不过,说句实话,他们的营房够恐怖的,你看看,在那个帐篷前面堆放的是什么?”

我疑惑地探出头去,凝视着那个离我们不到500米远的帐篷,营房的探照灯给那堆东西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彩。当我真正看清的时候,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惊叫了一声——那是棺材!还没有上油漆的新做的棺材,看样子是松木做成的,像弹药箱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帐篷前,旁边还有两位哨兵守卫。“那是给我军阵亡将士做的棺材吧?是空的吗?”我问司机。“当然是给我军士兵用的棺材,谁会有功夫埋葬俄罗斯人?不把他们的尸体扔出去喂狼,已经够意思了。”司机咬着牙回答道,“昨天我从牡丹江开到林口郊区时,就遇到了三辆满载着棺材的卡车。每天白天,后勤人员就会到处搜集我军阵亡将士的遗体,现在棺材已经远远不够用了,牡丹江的林场正在加紧砍伐松树,木工们都忙的不可开交。这些棺材应该还是空的,一旦盛殓了我军士兵的遗体,按照规定应该就地掩埋,在棺材上刻上姓名、职务、所属部队和阵亡日期,以供日后寻找。我开车经过过一块很大的临时墓地,那里至少有300块简陋的墓碑,用小木块做成的,我简直不敢看。他们都还是年轻的孩子,但俄国人把他们的一切都毁掉了……”

接下来的旅途我一直没有说话。我甚至不想再看窗外,惟恐再看到类似的触目惊心的场景。在制订作战计划的时候,我们都把士兵当作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棋子,用一串冷冰冰的数字来代表士兵的损失;怜悯之心是一种伟大的情感,可是如果一个军官具备太多的怜悯之心,对他的部队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他会为了这小小的怜悯之心忽视更重要的东西——只有毫不犹豫地指引部队赢得胜利,才是对士兵们最大的怜悯。正如同一位古代兵法大师说的:“自古慈不将兵。”拿破仑也曾说过,每次战役的时候,他会竭力把士兵看做冷冰冰的机器,不对他们产生感情,免得自己的同情心害了整个战役,乃至整个国家。如果这一幕场景被某个报刊杂志的记者看到了,肯定能写出一篇非常煽情的通讯,让全体国民对国防军士兵产生无穷的怜悯,同时对战争产生无穷的恐惧,这对我们打赢战争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成为俄国人征服我们的帮凶。“怜悯是一种高贵的感情,只有人类才具备的感情,”我心中默默地想道,“但是,战争让一切高贵的感情走开,只有勇气除外!除了勇气和智慧,我们不需要别的廉价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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