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晴。
下午,明磊和范文祺站在茱萸湾码头闲聊,十来个仆人带着一大群马匹远远地候着。
“和咱家结亲时,马相还获罪在家,他们这些马家的小一辈没有一个考上个举人,家道眼看就要中落了。”
“所以借助咱们范家的财力东山再起?”明磊试探地问。
范文祺点头道:“意思差不多。可如今,咱们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大女婿,已经是三品大员了。”
“三品?”
“不错,马鍫现在的职衔是从三品兵备道协助马士英的次子马銮协理勇卫营务。”
也难怪范文祺话里话外透着怨气,他们已经等了多半个时辰,范文祺已经开始来回走遛了。
“来了!”
顺着下人们的喊声,明磊他们瞅见一艘福船驶了过来。明磊瞅着并没有海船大,但上面插着黄青红白黑五面高一丈有余的大旗,很是威风。等船靠了岸,领头走下两个人。为首的是一位三十五六年纪的太监,长脸细眼,白皙的面皮,称得上唇红齿白,红色织金线云纹衣、蓝腰带、黑色金线缝靴,膝间有膝襽,胸前飞鱼缀补,范文祺小声告诉明磊
“这一身只有司礼监秉笔、乾清宫执事及皇上近侍才能穿”。
后面跟的官员,盘领宽袖,胸背猛虎花锦褂子的紫袍,乌纱帽,金荔枝的腰带,想必就是马鍫了。马鍫,字天羽,别号恒夫,也就三十岁上下,发黑的一张圆脸,大大的眼睛却没有什么灵气,鼻子有些沓,嘴不大,留着短须,相貌并不出众,身材中等,却很是粗壮结实。明磊瞅他的相貌举止,就知道这家伙没什么学问,一副军营里历练久了的痞样。
明磊早遣了小厮回去报信。范文祺扯上明磊跪在一边,高声叫道:“学生范文祺、周明磊恭迎。”
那个太监眼睛都不扫一眼,昂着头走了过去,翻身上了早备好的骏马,马鍫只是微一点头也过去了。待大队人马走过,二人才站起来,骑上马,跟在队伍后面直奔范府。
范府中门打开,院中香案各物也已经备好。范文祺、明磊赶紧跑到香案后跪好,这时,那个太监面南站定,打开黄陵子圣旨,高声唱和。明磊激动得一句也没听到,一个劲地告诫自己,镇定,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范文祺捅捅明磊,明磊才清醒过来,跟着他磕头,领旨谢恩。
这个太监姓张,是万岁爷身边的近侍,一张倨傲的长脸现在已经堆满了谦卑的笑容。晚上,范秉斋陪着张公公算的上尽欢而散,加上马鍫、明磊,大家都喝得有些高了。
第二天,送走了揣着百两银票的张公公诸人,范文祺、明磊陪着马鍫到范秉斋的书房喝茶,四个人才算正正经经的坐下来详谈。
范文祺昨个就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官服,明代三品和四品的衣着差别不大,匀是紫袍,只是胸背了表示文官品级的黄、绿、赤、紫四色织成的云鹤花锦褂子;四品官佩戴的是药玉,人家马鍫的却是一如《诗传》之制,去双滴及二衍的佩玉。明磊看着范文祺一副坐堂办公的架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磊原本一点换衣服的意思都没有,可是小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副和明磊拼命的架势,好说歹说,为了当官的颜面,俩人达成妥协。明磊听小德子介绍,觉得忠静冠服不错。明磊最不习惯的就是带帽子,不是有展角,就是有飘带,你说三伏天顶着这些怪东西出门,就不怕捂痱子?可人家就这风俗。忠静冠,冠匡如制,两山俱列于后,冠顶仍方中微起,四品以下没有装饰的金线。总算没有两边的展角,相对简便多了。忠静服一身的深青色,前后配上本等花样的补子,系上素金带,配上药玉,感觉好极了。
小德子被明磊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忠静冠服是本朝品官朝祭之服,有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所以很是凝重、简朴,这个二杆子却美不禁儿的恬不知耻要拿来当常服穿。小德子的良知也不能答应啊!可再说眼看就要挨打了,只得退一步指出:“这金带要松松的系,怎么能当腰带似的勒紧呢?”明磊听着松了松,顺手从床上拿起扫炕笤帚别在腰里,直当一把五四手枪了。看到明磊的怪样,小德子心都碎了,闭上眼睛,终于死心了。
所以,明磊瞅着范文祺煞有介事的一身装素别扭,那三人瞅着明磊勒得紧紧的金带也正别扭,好在明末的江南,世人大都喜好标新立异,现在战局难定,御史们不会有心思管他平日里是不是穿着有度,明磊也就算蒙混过关了。
大家喝着茶,还是范秉斋先开了口:“我原想为犬子和你妹夫讨个闲差,光光门庭,谁想马相抬爱,竟都给了实缺。恒夫一定从中没少买力气吧?”
马鍫咧开嘴笑了:“岳父不用和小婿说这些虚的,咱们是一家人,干吗这么见外?现如今这官让他们卖的不值个什么了,咱们是谁?不弄个实缺,让别人听到了,没个不笑话的!”
顿了顿,马鍫看到范秉斋很是受用,又接着说:“瑾儿(范秉斋的大女儿)就是不明白,岳父真要举家远赴广东?她哪里舍得下您啊!来之前,都哭了一天了。”
范秉斋叹了口气,“清军一来,这扬州怕是守不住了。现在不走,到时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咱们不是正和鞑子议和呢吗?”
范秉斋看着马鍫运气,这个女婿,平日里瞅着不傻,却每遇大事就糊涂,还得耐心解释:“现在,清军都在围剿闯逆,恐怕闯逆授首之际,就是我们被攻打的时候了。”
马鍫一副果真如此的样子,不禁问道:“史阁部坐镇江北,有四镇之兵,大概能守得住吧!岳父是不是过虑了?”
明磊知道自己教范秉斋的词差不多用完了,于是接过话茬,亲自出马了。“史可法祸国殃民,剐六趟都不足为过的主儿!你还幻想指望他?”
“不至于吧?史阁部为朝廷奔走操劳,虽非一系,也是大大的忠臣啊!”
明磊怜悯地看着马鍫,“我的好姐夫,孰不知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史可法为官廉洁,也很勤勉,但那是他的个人品德,这些不能当雄才大略使。他出任督师以来,耗费了江南百姓大量的粮饷,到现在无所作为,说一筹莫展不为过吧。他不称职,不称职啊!”
“那他也没有剐罪啊?”马鍫嘀咕的声音明显低了下来。
“没有?本朝立国之初,史可法写信给马相,说“朱由崧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不可立,诽谤当今圣上,当不当剐?”
明磊一下子来了兴致,主要是想起了顾诚的论述,实在怕忘了,于是不等马鍫有所表示,对着三人又开始长篇大论:
“立朝之初,东林诸公就以立贤为名,主张舍弃神宗嫡系子孙而立穆宗孙潞王朱常淓。他们真正的用意是排除圣上,以确保崇祯时期东林、复社党人在政治上的操纵权,特别是,如果潞王以较远的亲支而被拥立,钱谦益等人的定策之功肯定能使他们飞黄腾达。
一度处于权力中心的史可法优柔寡断,居然能想出拥立桂王的折中方案,真是贻笑大方。你既然决心按照伦序迎立神宗嫡支,还要舍近求远吗?如果史可法当机立断,把颠沛流离中的圣上接入应天府(南京)继统,那会是个什么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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