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铮见状,不由低头笑了笑。是自己太过小心了,贺卿虽然出生好,但也不是没有吃过苦,更不是不能适应环境的人,若太过小心翼翼,反而是看轻了她。
他招呼老板娘点了单,付了钱,才在贺卿对面坐下来,“我也是上回偶然经过,尝了一次,觉得味道很好,念念不忘,因此总想着带阿卿再来尝尝看。”
而贺卿却正在看摊主夫妻。这摊子上招呼客人的是女主人,男主人看着倒是木讷了许多,只是守在摊子前。但对着女主人时,脸上的表情都生动了许多。此刻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女主人抬手去给他擦汗,虽然动作很平常,却叫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恩爱非常。
贺卿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顾铮特特带自己到这里来,不单是为了长这排骨莲藕汤,也是为了这对恩爱的普通夫妻。
果然,顾铮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便笑着介绍了起来。这夫妻两个,虽然是京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却也有他们自己的故事,男主内女主外,共同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
顾铮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当时的感悟说给了贺卿听,“其实只要同心同德,谁负责做什么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所以玉声就是这么想通的吗?”贺卿又看了一眼,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该谢谢这对夫妻了。”
“是我该谢谢阿卿才是。若不是遇见你,我或许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顾铮感慨道。
虽然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情爱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也不会成为生活的重心,因此以前的顾铮也一直不觉得有必要去接触,但只有真的拥有了,才会明白,有和没有中间的差距有多大。
他险些就错过了贺卿,其中的种种感慨,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今日带贺卿过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向她展现了自己漫长心理历程之中这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一会儿排骨莲藕汤就被端上来了。贺卿尝了一口,滋味果然不错,她慢条斯理的喝着汤,又对顾铮道,“这一路行来,码头上,街市上,似乎都有不少人正在使用铅笔,连这里的摊主也在用,这应该是玉声的手笔?”
“瞒不过殿下。”顾铮微笑道,“我之前对殿下反对做这件事,后来想想,却是我太过狭隘了。推行此事未必就要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你看,从这些底层民众开始,叫他们先适应这种方便好用的新东西,其实也并不难。等他们习惯了用铅笔,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学会识字写字。”
这种潜移默化的做法,悄无声息就让一切发生了改变,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等到他们发现这种变化的时候,底层百姓的识字率已经越来越高,会成为无可阻挡的趋势,纵然文人士子们在大楚的地位再高,也压不住这股潮流。
其实这也正是贺卿的打算,但以她的身份,很难在民间推行这件事,由顾铮来做就好的多。因此听顾铮这么说,她不由含笑道,“玉声有心了。”
顾铮道,“除此之外,我也正在令下面的人改进造纸的方式。如今读书难,无非是因为花费,大部分普通人都付不起。有了铅笔已经大大降低了成本,如果还能有便宜得叫所有人都买得起的纸张,想来发展只会更快。”
大部分时候,东西的售价都会受到产量的影响。一年只能出产很少一点的宣纸,价钱自然很贵,若是能够用机器量产,售价就会迅速降低到所有人都能负担的程度。
顾铮在此时把这件事说出来,自然是因为研究已经有了进展。到目前为止,生产纸张的成本已经大幅降低,只是要批量生产还有些麻烦。
不过向贺卿报喜,这就已经足够了。
“玉声如此将百姓放在心上,是我大楚之福。”贺卿笑道。
顾铮摇头,我也只是受殿下启发,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有些事,只能在朝堂上自上而下地推广,另一些却更适合在民间自下而上地普及,我也不过是勉力一试,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顿了顿,他又问,“不知这与殿下的设想是否相合?”
“自然是相合的。”贺卿道,“玉声大才,旁人不能及。”
顾铮这才看着她道,“若果然我所做的事对阿卿而言有一点好处,不知阿卿是否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他言语间有一点迟疑,让贺卿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今天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只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却不知他究竟想要什么。不过不管想要什么,贺卿相信,总归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要求,因此点头道,“那要看玉声的提议是什么了。若能做到,我自然在所不辞,若是不能,也只能辜负你的信任了。”
“我怎么舍得叫阿卿为难?”顾铮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到。我……只是想收回一句之前对阿卿说过的话。”
贺卿不由面露惊讶之色,“收回一句话?”
顾铮点头。
“却不知玉声想收回的是哪一句?”贺卿问。
顾铮放下了筷子,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从前对阿卿承诺说不想要名分的那一句。”
贺卿刚刚喝了一口汤,听到这句话陡然被呛住,咳了出来。她连忙抽出帕子捂住嘴,到底没有太过失态,但喝下去的汤有一部分呛进了气管里,还是弄得她连连咳嗽不止,很快脸颊就因为充血而变红,就连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见她反应这么大,顾铮似乎也有些担心,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我也只是提议,阿卿若是不愿意点头,我也不会强求。”
贺卿慢慢将咳嗽的冲动平复下来,又端起旁边的清水喝了一口,这才问道,“玉声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顾铮道,“人心贪婪,得寸进尺。我也是个俗人,自然未能免俗。当时我说那句话也是真心实意的,只要能待在殿下身边,即便没有名分,就算只是看着殿下,也当心满意足了。可是蒙阿卿不弃,愿意接受顾铮的心意,我才发现,一个心愿被满足,就会有新的想法冒出来。得到了阿卿的青睐,我自然也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无法再不求名分了。”
到底是出尔反尔,他这番解释的话说得非常艰难,语气中还有几分涩然。
倒是贺卿听了这个解释,松了一口气。
“什么名分的话,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但玉声想要的名分又是什么样的?”她问。
两人想要成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这种情况下,贺卿对顾铮的想法也有些不解。如果不能昭告天下,所谓的名分又当如何证明?
顾铮道,“阿卿放心,我并不是想对外公布,那样影响太大了,一时承受不起。我只是……想与阿卿更加亲密。至少该有个仪式,证明彼此的关系。就算外人都不知道,我们自己心里却很清楚。”
贺卿闻言不由沉默。
她心里其实是很感动的,依顾铮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实在不是什么温文守礼的谦谦君子,更很少坚持所谓的圣人之教,对这些规矩礼仪,一向是有需要的时候就拿来用,其他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开。所以此刻,顾铮如此束手束脚,非要用仪式来证明彼此之间的关系,恰恰说明了他对贺卿情意,不愿意以寻常的态度对待她,以免会显得轻慢。
一个人能被别人如此在意,自然是令人开心的事。
她半天没有反应,顾铮在她的沉默之中却渐渐不安起来,开口唤她,“阿卿,你若是不同意……”
“没什么不同意的。”贺卿回过神来,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是我的要求过分了才是。天底下有情人在一起,想要缔结婚约获得长久而稳定的保证才是正常的。只是我们身份不同,注定不可能昭告天下,该是我对不住你。”
以顾铮的身份,不管他要娶谁,都应该是十分荣耀的事,可以光明正大接受全天下的道贺,唯独她不行。
跟她在一起,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以顾铮这个小小的要求,贺卿自然愿意成全。
倒是顾铮对她毫不犹豫的表态有些惊讶,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阿卿,你当真答应了?”
在贺卿获得的那份记忆里,两情相悦之后就可以进入下一步,未必需要仪式和正式的婚约。但即使是在那个时代,仪式感也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如果这能够让顾铮安心,又有何不可?
何况她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想要这样一场仪式,上辈子她结过婚,但最终的结果却不如人意,用新的记忆覆盖抹消上辈子的那些经历,未必不是好事。
“回头我就去准备。”顾铮立刻振奋起精神,对贺卿道。
可能这件事在顾铮的心里已经想了太久,所以准备起来也十分迅速,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虽然是这几日贺卿都没有出宫,但顾铮一个人进出这套院子,不断地搬来东西填充屋子,一点点将之布置成新房的模样,渐渐也从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了难以言表的幸福。
这种确切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的感觉,实在太好。像酒喝到一半,没有全醉,醺醺然、飘飘然。
等贺卿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与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了。
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扉上贴着红色对联,屋子里张贴着红纸剪成的各种吉祥图案,又点上了龙凤蜡烛。床上的一应用品都换成大红色,与之相配套的吉服叠放在床上,而先一步到达的顾铮已经换好了衣服,正站在屋子里,笑盈盈地看向她。
贺卿忽然被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所笼罩。她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个时刻,自己心里不是没有期待的。
虽然时至今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已经不再是她打算要走的路,但是跟另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相互扶持,走完剩下的人生路途,却也是他所盼望的。
贺卿捧着吉服进屋,随着大红色的衣裳一件一件上身,她整个人的情绪似乎也受到感染,彻底投入到了此刻的气氛之中。
换了衣服出来,顾铮见到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这也难怪,平日里贺卿的打扮多是朴素的青衣,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饰物。如今骤然换上风格截然不同的衣物,自然会给人一种新鲜感。
她的皮肤白,本来就很衬这个颜色,加之气质独特,周身还有一种隐约的威慑力,一身正装更显得风华出众,不与凡俗人等同。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禁宫之中养出来的帝女花,手握重权的朝堂之主。再没有哪一刻,顾铮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察觉到了顾铮眼中的惊艳,贺卿显然也十分开心。她款款走到顾铮面前,展开衣袖,缓缓旋转了一圈,问他,“如何?”
“很好看。”顾铮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从那一顶凤冠开始,一点点往下看,直至将她整个人尽收眼底,然后笑道,“唯有一处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当?”贺卿有些慌张地低头查看。
顾铮抬起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低声道,“阿卿今日没有化妆?”
贺卿也是微微一怔,朴素得太久,都快忘了这个了。
见她面色发红,窘迫得就要转身进屋,顾铮连忙伸手把人拉住,手指在她的眉眼上描画,声音里也含着笑意,“可留双眉待画人,阿卿是这个意思吗?”
他说着牵了贺卿的手,带着她走到梳妆镜前,让她坐下,然后自己打开了梳妆匣,准备亲手为贺卿上妆。
“你到底会不会?”贺卿有些怀疑地问。
顾铮道,“我的丹青造诣还不错,想来上妆也不过是以人脸为画布,应该不会有问题。”
贺卿将信将疑,只是此刻拒绝已经迟了,只能坐在那里,任由顾铮指挥着做出各种动作,方便他为自己上妆。
顾铮的手很稳,动作很仔细。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一直黏在贺卿的脸上,专注地看着她。明知道这是上妆的需要,但贺卿还是被他看得双靥绯红,不用上胭脂就已经足够动人。
画完了最后一笔,顾铮将手中的眉笔放下,捧着贺卿的脸端详了片刻,才转过她的头让她对着桌上的梳妆镜,“画完了,阿卿看看,可还能入眼?”
最近科学院那边又有新进展,银镜反应已经有人做出来了,所以这里用的是一面琉璃所制成的镜子,照影十分清晰,纤毫毕现。
看到镜中的自己,贺卿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般模样。
上辈子她虽然一直是做女装打扮,而且身为公主也不缺少衣饰,可是大抵因为一直被人忽视,身上也没养出什么皇家威严来,装扮起来好看归好看,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娃娃,就连贺卿自己也很难从中找出令人惊艳的地方来。
甚至到了现在,过去的那个自己早就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很难确切地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只知道必然是不是太好看的。
而这辈子的她,摒除了对这些外物的在意,把精力更多放在了朝堂上,所得的回报也十分丰厚。时间长了,便更习惯以这样的面目见人,更不会在自己身上花费功夫,便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容貌并没有出众之处。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是美丽的。
这种美既不夺目也不逼人,像是一朵安静绽放的花,让人见之心喜。她的眼睛里里含着笑,整个人都是柔和的、放松的,是平常很难见到的。或许也只有在顾铮面前,她才会有这样的姿态?
顾铮也一直在打量镜中的人,此刻忍不住在贺卿的颊边落下一个吻,“阿卿今日真美。”
然后他牵着贺卿的时候起身,举行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仪式。
没有见证人,没有媒人,也没有宾客,但两人可以以日月为证,以天地为媒,以天下江山为宾客,将这份仪式完整进行。当这些祝词从顾铮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贺卿竟然真的有一种他们的婚姻得到所有人祝福的感觉。其庄严肃穆,并不弱于任何一场婚礼。
仪式虽然简单朴素,却远比上一次所经历的更加让人铭心刻骨。
恍恍惚惚中,眼前大红的颜色渐渐消去了记忆中的暗沉,变得吉祥喜庆,贺卿的心也慢慢安稳下来。
拜过天地,两人坐在床前,喝了合卺酒,又用了一点饭食,便该到洞房花烛夜的步骤了。
烛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将脸上的表情都晕染得柔和了下来。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试探着亲吻对方,很快就被挑起了情绪,气氛逐渐热烈。
但就在此时,贺卿终于又想起了那件邱姑姑提过的事。她连忙抬手挡住了顾铮,“还有一件事……要先,与玉声商量一番。”她轻轻喘息着掩好自己的衣领。
“什么事?”已经是箭在弦上,顾铮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不管什么事,阿卿开了口,我没有不答应的。”
贺卿脸红得要滴血,低声道,“虽然有了仪式,我们自己心里也认作是夫妻,可毕竟不能公之于众。若此时行了……周公之礼,若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顾铮微微一愣,就像是一盆冰冷的水从头顶泼下,身体里原本蓬勃燃烧的火焰瞬间就被浇熄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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