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过震惊,邱姑姑看起来有些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贺卿到底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劝说,但最后放弃了。
身为公主,身为手握重权、一言可决生死的护国大长公主,贺卿不想跟普通女子一样被婚姻和家庭束缚,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纵观历史,胆大出格的公主着实不少,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山阴公主,甚至敢直接开口对当皇帝的弟弟说出“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驸马一人,事太不均”这种话,让皇帝赏赐了她三十个面首。
这还是因为大部分公主身为女子,无法掌握实权。
天下男子,一旦手中有钱有权就难免变坏,妻妾成群、迎新忘旧的不在少数。既然如此,贺卿如今有了这样的条件,自然也不必再被世俗常理所束缚。
话虽如此,但邱姑姑却还是难免有些不安,“殿下的意思是,往后一切如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贺卿道,“大抵如此。此事实在不必张扬,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对外也莫要叫人察觉了。”邱姑姑点头应了,却并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加担忧。
如果贺卿是想跟顾铮成亲,固然会遇上许多问题,可是她不打算结婚,要面对的问题其实也不少。
如果结婚,无非是朝堂上的问题。贺卿和顾铮会被排斥在权力之外,他们手中的各项事务由谁来接手,能不能压得住,会不会让朝廷乃至天下都乱起来?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需要未雨绸缪,将后续之事安排好,以免引起动乱。
而不结婚,就要考虑如何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再者,邱姑姑之前担忧的怀孕之事,如果两人成了亲,自然就不存在了。如今却不得不考虑,一旦真的出了事,传出去就是皇室丑闻了。
所以邱姑姑虽然从贺卿的话中听出她的坚决,知道她不会改主意,却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贺卿闻言微微一怔,既然脸上就染上了红霞。
这个问题,两辈子都没有跟男性亲近过的她其实并没有考虑过。
对贺卿而言,跟顾铮在一起是必然的,但之后的事却没有深入的想过。她毕竟还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骤然听邱姑姑提起这事,不免局促慌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可她也不能不承认,邱姑姑的担忧着实有些道理。
情到浓时,想要与对方有进一步的接触,是理所当然的。不但顾铮如此,贺卿自己也一样。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更加严峻了。他们两人的身份太过特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想要将恋情隐瞒下来已是十分不易,还是建立在所有人的固有印象上,让人不敢胡乱揣测。如果有孕在身,必然避不过那些刺探消息的耳目。
只是此事,贺卿一时也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暂且将之放在心上,等回头有机会跟顾铮商议一番,才好做决定。
邱姑姑见她蹙着眉,一脸担忧的模样,不由轻声感叹道,“怎么就是顾先生呢?”
按照她想来,贺卿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就算真的传出去,大多数人不过在心里诟病一番,并不会真的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无非是民间多几个传闻罢了。毕竟这是她的私事。
可跟贺卿在一起的人是顾铮,情况就不一样了。两人的身份牵扯着公事,必然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邱姑姑一时想岔了,以为贺卿是要效仿古时候的公主们,所以才有此感叹。贺卿听她这么说,不由失笑,“姑姑这是什么话?要不是顾先生,我也不会有这些心思了。”
遇上一个知心人已是上苍垂怜了,岂会再有旁人?
这一回轮到邱姑姑发愣了。她下意识地想出口询问,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从贺卿这句话里,她已经品出了她真正的意思。
若那人不是顾铮,未必会被贺卿看在眼里。
这样想来,他们俩虽然没有成婚的打算,却应该是真正的心意相通,并非只是逢场作戏,倒是自己想岔了。只是这样一来,邱姑姑心下也不免疑惑,既然是要两人好好在一起,又为何不肯成亲?定下婚事,便可解决掉大部分的麻烦了。选择现在这种解决办法,却可谓是后患无穷。
不过转念想想,一旦结婚,顾铮如何不好说,贺卿手中的权柄必然难以为继。从邱姑姑这些跟着贺卿的人的角度而言,反倒是好事。说起来还是大局为重,没有让朝堂上闹起来。
邱姑姑思量一番,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即使有些麻烦,但贺卿安安心心只跟顾铮在一起,不会闹出其他的乱子来,被发现的可能性就降低了许多,如此便能将风险控制在可以掌握的范围之内。
主子们的事,本来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既然贺卿自己已经打算好了,眼下也还瞒得严实,邱姑姑自然不会多问。
这里贺卿在邱姑姑的侍奉下沐浴安歇了,那边顾铮换了衣服,却仍然在跟傅瑞议事。
他刚刚才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以及沐浴露的香味。居家的棉布袍子宽松柔软,长长的头发只用帕子擦干,还带着水汽,柔顺地垂在脑后,将他白日里身上那股气势削弱了许多,显得慵懒而平易近人,像是一位闲云野鹤的世家公子。
顾铮整个人放松的靠在榻上,一只手捧着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看,耳朵里听着傅瑞说话。
傅瑞禀报的就是自己今天得来的那个消息,城东有个宗室要卖花园子,“我已经亲眼去看过了,那园子一共是三进,还带着个小花园,虽然有些疏于打理,但看起来景致仍旧极好,稍微修整一番,便可入住了。”
顾铮有些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才摆手道,“忘了告诉你,这个差事已经了了,往后不用再打听这个。”
“先生是要定下这一家吗?”傅瑞立刻打起精神问。
顾铮摇头,“不是,已经不必买宅子了。”
傅瑞不由一愣,他打听了这么久,才是头一回问到消息,想来顾铮应该不可能已经买到,何况也没见他动用家里的财物。这么一想,不由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顾铮原本冷淡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点头道,“的确是有一点小的变故。不是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放心。”
见他眉眼含笑的样子,傅瑞就知道肯定没有问题了,心下不由好奇起来。
要说他对顾铮的心事,其实也猜到了四五分。
平日里一向不注重自身形象的顾铮,近来实在是有些反常,而且开始格外注意身上的佩饰。这样的表现,看在傅瑞眼中,很快就猜到他是心里有了人。而这个人是谁,傅瑞心里其实也有个非常大胆的猜测,只是不敢肯定。
毕竟放眼整个天下,能匹配得上顾铮的女子又有几个?
顾铮现年三十三岁,在男子而言,仍是青春盛年,但是在婚姻市场上,这个年纪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民间到这个年纪还未娶亲的男子,被称作老大难,很难挑到合适的对象。顾铮的身份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与那些光棍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在这个年纪已经入阁拜相,站在了整个大楚的最顶端。若论身份匹配,除了天家贵主之外,就只有几位宰执和部阁重臣家里的千金了。但不提这些老大人家中的女儿孙女大都成亲或是订婚,没订婚的都才十一二岁,并不匹配,单说顾铮自己在政事堂中,与这些大臣乃是平辈论交,也就是说,那些千金们全都是他的晚辈,根本不可能跟他结亲。
除了这些人之外,便没有合适的人家了。
所以顾铮空有一身好条件,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也是近些年来,渐渐没人再给他做媒的原因,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这是外部条件。而在傅瑞看来,自家先生的眼光也必然是高的。此前从来不动这样的心思,也有几分是因为寻常女色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所以眼下这番表现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不过顾铮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不代表宫中那位也会给予同样的回应,所以傅瑞平常总当作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毕竟这种事情说出去总是骇人听闻的。
之前顾铮叫他去准备买一栋院子,已经让傅瑞险些跌破眼镜了。那分明是要在外面置办私宅便于幽会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和宫中那位已经有了来往,甚至要在宫外见面。现在又说不要了,傅瑞本以为是出了变故,可看顾铮的意思又不像。
果然,顾铮又吩咐道,“后花园东边的那面墙,回头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把墙拆了,改成一道门,再种上几架植物作为遮挡,弄得隐蔽些。”
“后花园东边的墙?”傅瑞一愣,继而瞠目结舌,大叫起来,“那、那不就是……”
他还不知道隔壁的屋子建好了,是给贺卿住的精舍,却很清楚那边是要修建图书馆的地方,原本是贺卿的地盘。顾铮叫他开这扇门,绝不会是无的放矢。难不成,两人把图书馆选做了幽会的地点?
也不对,图书馆据说要对外开放,就算接待的人不多,也绝不会少,人多眼杂,难保就被发现了。那就是说,从图书馆过这边来,在后花园里幽会?
傅瑞牙疼般“嘶”了一声,自家先生的胆子可真大。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不要多嘴。”顾铮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你手里的差事做好便是。”
贺卿可以跟邱姑姑谈论顾铮,可顾铮却不会跟自己身边的人议论贺卿的事。毕竟贺卿是女子,这种讨论难免有些轻薄她的意思。
傅瑞立刻就闭上了嘴。
疑惑归疑惑,但他办起事情来却还是非常利落的。不过两天时间,后花园与贺卿精舍相接的那一面墙壁就被打通,修出了一道门。这门不用的时候可以锁着,前面又移栽了一架蔷薇,遮挡住视线,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被人发觉。
傅瑞此刻也已经知道对面是哪一户人家了,更感慨自家先生的能耐。不娶就算了,一娶就是一位公主,而且还不是寻常的公主。
跟邱姑姑不同,傅瑞作为顾参政的脑残粉,对朝堂上那些麻烦,并不那么担忧。宫中没有了贺卿,自然有张太后理政,顾铮就算不能留在政事堂,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影响力,隐于幕后遥控指挥朝堂,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脑子里自然也闪过类似“既然已经两心相许为何不直接成亲”之类的疑惑,但也没有深想,反正只要听顾铮吩咐就是了。
考虑到贺卿的身份,傅瑞还十分贴心地将门锁换成了京城里近来流行的双面锁。自从工匠的地位提升,京中时不时就能出点新鲜东西,这锁就是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门里门外都可以用钥匙开门,十分便利。门装好之后,傅瑞就将仅有的两把钥匙上交给了顾铮。
顾铮亲自去看过一次,放下了心,又让人将靠近门的这一片地方划出来,打算在这里建几间屋子,方便贺卿过来游玩小憩。不过寻常的屋子他看不上,想要建一栋竹楼,因此还需要费些功夫。
门装好之后,顾铮便给贺卿传了消息,让他抽空过来相见。
这天晚上,两人在精舍里见了面,顾铮便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贺卿。
贺卿道,“我平日里难得出宫一趟,恐怕也没时间去那边打扰。何况顾府人比这边多,人多眼杂,也不方便。”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伸手把钥匙接了过来。有没有时间去,会不会去是一回事,有没有钥匙又是另一回事。拿了钥匙,就是得到了过去的许可,彰显她这个隐藏的女主人的身份。
将钥匙收好,贺卿又道,“精舍这边安排的人都是稳妥可靠的,平日里也不会到第二进院子里来。咱们待在这里,不会被人打扰。”
顾铮闻言笑道,“要见阿卿一面,也着实不容易。”
贺卿嗤笑,“顾先生家的门禁,似乎也没比我这里好多少?”
说笑归说笑,但顾铮明白贺卿的意思。这是一个安稳的、长期的居所,有了这个地方,往后两人就可以有规律地见面,不需要临时仓促地寻找地方。
在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之中,稳定是非常重要的特质,意味着这段关系可以平稳地延续下去。
所以此时此刻,顾铮打量着屋子里的布置,一一将之记在心里,一边琢磨着哪里有可以改进之处,一边将心神慢慢放松下来,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这件事情解决了,又有新的问题要提上日程,比如两人之间该怎么更进一步?
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跟贺卿商量的,但贸贸然提出,顾铮又觉得不太恰当。他想了想,看看外面的天色,忽然开口提议道,“时候尚早,阿卿可想上街走走?”
这提议虽然有些突然,却是正和贺卿的心意,所以她没有拒绝,而是欣然同意。
两人各自出了门,在街口汇合,而后便往街上行去。
顾铮明显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目的地,所以直接让人驾车往那边走。贺卿见状也没有在意,没头没脑的提议要上街,很显然是有目的的。既然如此,她自然不会阻拦,反正到时候就会知道顾铮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了。
不过到了目的地,贺卿到底还是吃了一惊,因为顾铮带她来的不是别处,而是码头。
各地船只通过河道前来京城,大多会在通县的码头停留卸货,只有一部分有门路的可以直接进京。除了宫里的船之外,沿河一带,也有大大小小的码头,可以停泊各家的私船,装卸自家的货物。没有关系的船就算开进来了,也无处可以停泊。
顾铮带她来看的就是这些私人码头。
虽是私人的码头,但在这里上工卸货的却并不是自家仆人和伙计,大部分都是临时工。这些人由包工头管理,有活的时候就被召集过来,没事做就各自散去。
虽然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算早了,各个码头却还是非常繁忙,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自从第一次海贸之后,就连国内的商业都跟着兴盛了许多。这些码头每日的吞吐量,几乎都是过去的两倍,即使如此,也还是有许多船只进不来。”顾铮介绍道。
贺卿知道海贸会给本国商业带来一些刺激,令其发展,却没想到效果竟然有这么好,也不免心下赞叹。
码头上乱糟糟的,两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又转道去了街上。
街市上自然也是热闹的,人口似乎比之前贺卿所见多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大一样了。从前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过日子总有种优哉游哉的感觉,凡事都不着急。如今却是脚下生风,一个个精神抖擞,风貌大不相同。
走了一会儿,顾铮见前面有个十分熟悉的摊子,正是上回他吃过的排骨炖藕块,便拉着贺卿上前。
“这一家的排骨炖莲藕味道十分不错,阿卿也尝尝看。”顾铮介绍道,“虽然不及宫中的御膳精细,却难得原料新鲜,用量十足,滋味也好,偶尔改善一下口味也不错。”
他一边介绍,一边用帕子擦了凳子和桌面,才请贺卿坐下,显然担忧她不习惯这样的路边摊。但贺卿连战场都去过了,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何况她自己心里,其实对民间的生活是很感兴趣的,因而十分坦然地坐下,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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