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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截布给她。”

小邓子偷偷抬眼看了看安亲王的神色,又看向身边滴着血却木头人一样的宫女,有些犯难。

身上倒是备着绢布巾子,可那是给主子爷预备擦脸用的。

安亲王看一个两个都这吞吐扭捏样,火气渐大:“你也聋了不成?”

把方才不答话的姝菡一并骂了进去。

小邓子哪敢再请他示下,只慌忙从袖袋里掏出块荼白色绢布捧在手里,顿了一下,见主子没呵斥阻止的意思,这才转身给姝菡递过去。

姝菡这时候也有些回过味来。

她方才被拽起来,经过番拉扯,此时已经确定这位爷饮了酒,那冲鼻的醇香气泽,连他身上常熏的檀香都盖不下去。

他讲道理时,已经恁吓人,眼下万万不能触怒。

再凭心揣测,估摸着这位爷就是个犟毛驴子,且眼下不知从哪憋着股火,她不能再斨茬儿犯浑,还是要顺着毛撸,遂决定先服个软。

“谢王爷体恤。”姝菡边说边接过绢布,又转向小邓子道谢:“劳烦邓公公了。”

安亲王情绪稍定,只挥挥手,小邓子又没声没息退远了,继续在树后站他的人桩子。

姝菡伤的是右手,又刚好是虎口的位置,她一边用左手把绢布往伤口上缠,一边愁眉不展。

顶担心的,是这两日经文恐抄不成了,不知道诗雯的的梵文练得如何,能不能先顶上几天?

看在安亲王眼中,还当她是嫌疼。

顿觉这女人真是娇气,那么丁点伤,血都没流几滴,还一副雨带春愁的做派。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后院里的那些个福晋、格格们还不都似纸扎的一样,寻常淋个雨吹个风都歇利地闹个人尽皆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较而言,这女人算得上隐忍了。

姝菡不知安亲王对自己的腹诽,她匆忙裹住伤口,见安亲王没有继续问话,便蹲下身去拣断在地上的翡翠如意。

头顶上又有了声音:“回去准备怎么交待?”

姝菡听这语气,意会为他是在关心?还是认下这东西或多或少是因他才摔的?

她想了想道:“东西折在奴婢手里,自然由奴婢禀明主子领罚。”

便是想一个人担下。

安亲王眉头拧上:“损毁御赐之物,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姝菡方才只想着,以太后对自己的恩宠,顶多小惩大诫,或是直接赦了。

经安亲王一提,这会方意识到,这东西自出了寿康宮的大门,便不是在内库里堆着的普通物件了。

便是太后不动怒,身后尚且有礼法、规矩在那立着。

“奴婢依稀记着,损毁御赐之物当罚杖责四十,再撵去辛者库,却不知,这板子是由了慎刑司的大人们发落还是由着各宮里自行处置?”

一副已准备好领罚的口气。

安亲王已经被她这一根筋的直肠子气到肝儿颤了。

还慎刑司?就她那小身板,只十板子下去,就能去了她半条命,且还是执刑的人手下留情。

“小邓子,小邓子!”

听见主子爷又一次气急败坏唤人,小邓子赶忙跑过来:“奴才在。”余光却瞄向一边尚且不自知为何惹恼了自家王爷的宫女,心里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埋怨。

安亲王不再理会让他头疼的元凶,只指着那两截断开的翡翠:“拿上我的腰牌,去长春宫里寻个差不离的过来。母妃若问起,便说是我有急用。”

小邓子赶忙领命,刚走出几步,又被安亲王叫住。

“做的隐密点,别惊动旁人。”

说完还用了个鄙夷的眼色看了眼一脸错愕的罪魁祸首。

小邓子忙说:“奴才省得了。”顿了顿,看安亲王没有额外的吩咐,这才抬腿往长春宫的方向急急去。

姝菡眉头更皱巴,一是没想到安亲王会为了自己破例网开一面,一是觉得这恩她生受不起。

无人知道,她在寿康宮里躲这位爷足有半个多月,今日千算万算,尽捡着背静地界走,没想到还是撞上。

这还不算,继上次听墙角被安亲王赦了,这次眼看又要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姝菡自幼受诗书礼教熏陶,后来又在市井中流离了两年,知道便是坊间升斗小民,尚且讲究个礼尚往来、知恩图报。

她既受了恩,又欠着情,焉有不报偿的道理?

可她现在又能拿什么还?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她一个孤拐奴才秧子便更不值钱,抵给人家也未必稀罕。

唯一有值得被人觊觎的,便是太后给的那份包容慈爱。

她却不能以此作为交换,这也是她为人子为人仆的底线。

她很难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安亲王挟恩以报,让她利用太后的这点怜悯体恤做些有违本心的事情,她到时该如何自处?

以己身一死换了身后太平吗?

那不存在。

凭着和这位喜怒不定的掌权皇子为数不多却足够惊心动魄的几次相处推断,姝菡深感,自己便是死了,安亲王也绝不会放过她存世的“亲人”,说不定还要连带着把彼时入土的自己再掀出来挫骨扬灰。

……

安亲王就这么看着姝菡在眼前低头沉思,甚至隐约感觉她正在内心交战。

他平时不喜人聒噪,尤其是女人。

可眼前这个,此刻又太过沉静了。

安亲王只当她为了打碎翡翠如意的事情纠结。

“你无须担心,这赏出去的东西,除非原主敕令要回,旁人再难留意。待宴席后东西归了老八的府库,下次再见天日早不知是什么年月。”

于安亲王而言,这些话已经是放低了架子,也极尽耐心。

姝菡却苦笑,她如何受得起。“多谢王爷援手,您的深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若哪一日,您用得上,奴婢愿意拼了这性命不要,换您一夕安枕……”

安亲王平日算得上是个冷情的人,今日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心里一些模糊的私念便蠢蠢欲动。

他也不是今日才勘破,眼前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女人,在自己心里,确有些特别。

安亲王打断了宣誓着忠心的姝菡,直接执起她缠上绢布的那只手:“我知你在思虑些什么。我以我爱新觉罗的姓氏保证,绝不会迫了你做些伤天害理之事。等过了五月,我便想办法将你接回来……长春宫也好,安亲王府也好,总有你一处容身之所。”

姝菡先时低着头,等安亲王一番自以为体恤至极的允诺出口,她惊恐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

她连退了几步:“不……”

安亲王又逼近,“是我错认了不曾?我以为,你心里并没有小九。”

姝菡唇齿翕动了一下,复又咬牙:“和贝勒爷无关。”“是奴婢,没这个福分。”

安亲王的手尚僵在当空,看眼前的女人梗着脖子跪在身前。

他活了二十几载,还是头遭自己开口讨个女人欢心,且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

眼下就这么被她斩钉截铁的拒了……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风起了,院子里静得可怕。

安亲王血气酒气皆散,脑袋澄净了,眼神也冷下来。

姝菡受不住这样骇人的气势,强撑着拾起身侧托盘:“请容奴婢先行告退。”

安亲王一脚踢翻那木器,连着上头的翡翠再次跌落在石头甬道上,四分五裂了去。

千般恼万种恨只在唇齿间生生凝冷。

“滚!”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徽徽:方才见了我,躲什么?

菡菡:你见过哪只兔子碰上大野狼,不跑?

☆、【来日方长】

001

不用过脑子想,姝菡也知,安亲王这一个滚字,定是带着杀之而后快的心境才从牙根里挤出来的。

这一声怒气落地,自带着雷霆万钧,她却感胸腔子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反而落回了原处,终得解脱。

虽是被当头喝骂了,姝菡心下如蒙大赦。

她也无暇再去顾及失了翡翠如意该如何回寿康宮复命,只强撑起酸软骨肱踉跄几步,逃也般地奔着园子北边某个显眼的角门跑去,恨不能把压顶的风狂雨骤悉数甩个干干净净。

浑浑噩噩七拐八拐,也不知跑了多远,远到后面的几座大殿已经变作茂密树丛掩映下的一道虚影,而身后也没有人追上来索命。她这才靠在一棵梁柱般粗细的油桐树上大口喘着粗气。

硬挺着的身子骨卸了力,脑子也早乱成一团,似一蓖麻线纠缠不清。

她早过了无知者无畏的懵懂年纪,又是经历过家门巨变的畸零人,怎么会听不懂安亲王话里话外的纳娶之意?

按说,他一个皇子,又是亲王之尊,说不得日后还会再进一步,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便是在长春宫时,他但凡透出个意思,都不需当面挑明,贤妃连眼皮都不会眨便会把她即刻送去他府中,连顶轿子都不用,顷刻就能定下她的终身。

可他偏没有,他放了自己去寿康宮。

今日缝上,他不但放下身份开了金口,还难能可贵放低姿态说出一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话来。

若换做别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只怕早就欢天喜地感激涕零,还要叩谢他大恩。

便是自己,纵是对他的通融包庇没生出以身相许的情意,但为了大局和情势着想,也理当假做感恩戴德,再欲迎还拒应下,这才是保全自己和亲人的上上策。

但她实是做不到。

母亲生她养她,父亲又谆谆教化,她虽苟活,却也负着费氏一族上百年风光霁月的傲骨,难道因着身世坎坷卑微,为求一世荣华无忧,就得砸断骨头自贱其身予人做个唯唯诺诺的妾?

况且,还是那人高高在上的施舍。

“谁在里面?别装神弄鬼的,还不出来?”

姝菡正在此间胡思乱想,冷不防闻听外头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声音。

她方才慌不择路,只据了树木的影子知道是往东北向行了一段,却拿不准确切进到那处殿室的界限。

外面的人又提着嗓子问了一遍,姝菡整了整一身凌乱,这才应声往外去。

绕过片秃枝果木,前方倏忽开阔许多,景象却和东西六宫雕梁画栋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斑驳的红墙上爬满青绿老苔,丛生的枯草从屋顶的残破瓦片中探出,一个穿素服的宫装女子正站在一口水井边,她脚边放着个担水的木桶,铁皮箍子卷了刃露出朽木的糟烂瓤子……

那宮人正在打量姝菡,姝菡也在看她:看年纪,总有四十岁上下,看装束是个粗使的宫人,身上的宫衣虽整洁却已经洗的泛黄。

姝菡不免疑心,难道自己竟不小心走到了冷宫的地界?但方位又似乎对不上。

对方不等她想明白已经率先发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此处?”

姝菡上前告了个恼:“这位姑姑好,我是寿康宫的宫女,本来领了差事出门,此刻却不慎迷了路,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寿康宫又在哪个方向?”

那宫人窥了眼姝菡的腰牌,信了大半,只好言劝她:“这里是绛雪轩,你既是寿康宫的人,怎么会闯到这儿来了,趁着没人发现,赶快回去。”

如果姝菡只是个初入宫禁的普通宫女,定会好奇问上一声绛雪轩是什么所在,又为何不许人靠近。

可这三个字入得她耳,便如芒刺在背勾起她少时的一些回忆。

她当真蠢笨。看到这里人迹罕至,到处是枯枝残叶,又是这么个方位,她竟一点没往正解上想。

这回也不用人指路,她辞谢了那位姑姑,便欲直接顺着西边的小路向南回。

那宫女却在她走出几步后叫住了她:“敢问这位姑娘,可认识寿康宮里伺候的烛薇?”

姝菡转过身,复又仔细看了眼那宫人,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却不打算对她剖白身世。

“这位姑姑,你方才说的是谁?我新来寿康宮伺候,倒没见过。”

那人又连连摇头:“许是,许是我弄岔了。姑娘快回,这里不能久留。”

姝菡朝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复又转身寻路。

002

姝菡知道这处绛雪轩,还是年少时听她母亲私下里同她讲起。目的,大概是个引以为戒的意思。

说起来,在数十年前,这处绛雪轩连同它当时的主人,也曾是个传奇的所在。

时年里面住着的,是个汉家女,在未入宫前乳名唤作茉儿,曾是前朝大儒齐审聪的嫡长孙女。

茉儿姑娘最初是因为德容兼修才作为官女子被选进宫中的,且初时是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虽她没有正经的品阶,却有着御前行走的殊荣,很得主子们信重。

那时候,当今天子旻裕亲政不久,正是意气风发大展抱负的年纪。他纳了汉人大臣孙世杰的谏言,大肆擢选汉人入朝为官,同时也选入了不少汉家女充入后宫,以便向世人昭显大清立国的皇恩浩荡和天子意欲大同的决心。

齐家这位女官便是其中的表率,且常替了太皇太后去三大殿传话问安。

一个是胸有丘壑的少年天子,一个是诗书满腹的御前女官,不过半载,这位齐茉儿姑娘,便被抬举封了齐贵人,直接住进了离乾清宫不远的绛雪轩。

本应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好姻缘,可惜好景不长。

天子心折于这位齐贵人的才华美貌,对她异常迷恋,半年里椒房独宠不算,有次酒后失言,竟要为她罢黜后宫。

以皇后为首的六宫粉黛对这位身份特殊的异类早就看不顺眼,以惑乱君王为由将官司打到了太皇太后驾前。

太皇太后盛怒下便斥责了彼时已经身怀六甲的齐贵人,并让她在慈宁宫的青砖上罚跪。

等到皇帝下朝赶来,她腹中的孩子早保不住。

皇帝自责非常,沉痛之下为此罢朝三日。

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十数载,其根基远不是一个刚刚亲政的傀儡皇帝可比。她甚至当着皇帝的面召来了诸位顾命大臣,拟好了废帝的旨意就差盖上玺印。

在女人和江山之间,皇帝终于妥协,选了后者,自此再没踏进绛雪轩的院墙。

那齐茉儿先时还带着幻想,拖着衰败的身子硬挨了两年,却只等来了宫中几位皇子皇女诞生的喜信。于是,于某个初秋的清早,她一把火焚了从前皇帝写给她的诗句,自戕在绛雪轩的楼阁里。

太皇太后闻听后,欲降罪诛了齐家三族,皇帝当晚亲往慈宁宫与之密谈,允了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入宫,封了荣妃。

此后绛雪轩便成了宫中禁地,只余下两个旧宫人守着。

直等到太皇太后薨逝,这位齐贵人才被追封为妃,虽得了个“珍”字为悼,却因她自戕的罪责永无资格葬入皇陵,连她住过的那处,也似乎被圣人遗忘,就一直荒废下去。

这段皇家秘辛,姝菡当年听得惊心动魄,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今日途经此地,她难免替宮室的旧主唏嘘,也更加理解母亲同她讲这段秘闻的苦心。

都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世代出情种,但无情起来,又有哪个女子能够生受……

003

转过交泰殿的后墙,总算是归入正途。

姝菡望着通向寿康宫的主街,有片刻犹豫。

那碎了的翡翠如意尚留在和安亲王偶遇的园子里,理应取了回来。便捧回个残骸,也好和太后娘娘有个交待。

管她是罚,是撵,是容情,总要见着东西才好说话。

且给汀兰带去的东西慌忙中也落在那里,虽信里没有什么秘辛,给旁人看见总归不妥。

唯一担心,是不知道安亲王此刻走了没有。

姝菡硬着头皮,顺着从寿康宫出来的原路往前行去。

边走还边打量周遭的情况,但凡见到苗头不对,便准备往回返。

行了有一会儿,终于到了地方,只是从外面看不出里面动静。

姝菡贴着半月形的门,探出头观望,倒也能直接看见先头安亲王所处的那处亭子,此刻并无人。

她壮着胆子又朝前走了几步,见周遭没什么动静,便快步往打碎翡翠的地方而去。

一旁的柳树后突地转出个人影,险些吓得姝菡立时晕厥在路上。

“菡儿姑娘,您这边来。”

姝菡崩着身子走过去:“邓公公。”扫向他身后,却没见旁的人。

“姑娘无须看了,王爷此刻去了养心殿面圣,只留下咱家在此候着您。”

姝菡闻听那位煞神不在,也顾不上纠正邓公公错用了敬称,只觉得松了口气:“公公等在此处,可是有事交待?”

“是,王爷让咱家在此候着姑娘,是留了两句话。”

只要他人不在,姝菡还是能够镇静自持的:“公公请讲。”

“这头一句,您先时打碎的如意,不必寻了,回去也无须对旁人提起。”

姝菡想了想,听口气,安亲王虽然被拒了,仍守信替自己填上这窟窿,且听意思,也不须自己露面。

明知应该叩恩,可一个谢字太过轻慢却说不出口去,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第二句呢?”

“王爷他说,来日方长。”

姝菡脸上的感激瞬时僵在脸上。

再难琢磨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邓公公见姝菡脸上全然没有喜色,又凑近了一步:“按说,咱家没这个立场去劝说姑娘,也不该插手主子的事儿。但您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咱们爷几时对人这么容让过?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金銮殿上坐着的圣人,也没给王爷甩过这么狠的脸子,您回去自己掂量掂量。”

姝菡张嘴欲辩解两句,邓公公却摆了摆手。

“咱家身上还有旁的差事,须得回了。您回寿康宮候着也好,在此处等同伴也好,千万别再往左了想。若是还是想不明白,值当是咱家今日的这番话,您就没听过……”

姝菡心中五味杂陈,只把满腹心事藏匿在胸。

“谢公公提点。”

园子里风不止,姝菡的心也不静。

偏铃儿此刻腋下夹着来时的木托盘,从园子南边进来。

她面色如常来挽姝菡的胳膊:“姐姐等急了?我见姐姐久没回来,怕耽误了差事便先去了宝华殿,敬嫔娘娘赏了好大一锭银子给我们……”

姝菡瞥向她腰间失而复得的腰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回,我累了。”

回去后,也再没和人提起,这一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值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只是次日一早,案头无端出现了一只白瓷药瓶,带着淡淡的佛檀香。

☆、【药】

“咳咳咳……”

姝菡屏住鼻息,强咽下白瓷碗里最后一口黑稠的苦药汤子,边咳边往下压着胃肠里翻江倒海的灼烈感。

床边的豆蔻赶紧把碗接过放回床头,回身去拍抚她瘦削脊背。

“好了好了,顾嬷嬷说了,吃完这一剂,明日便换成川贝雪梨,那味道便没这么冲煞人,再吃上三日准管好。”

姝菡苦着脸去够药碗旁边事先备下的渍梅子,含了一颗在口才觉好受了些。

“我没事,就是咽的急躁了些,这两日,真是辛苦豆蔻姐姐了。”

豆蔻失笑:“你我姐妹间道什么辛苦,倒是你,出了趟院子,怎么就把自己搞得那般狼狈?”

豆蔻这话问的不假,姝菡前日领旨去宝华殿派赏回来时,确实不成样子:衣服也破了,手也伤了,连捧出去的木托盘都磕坏了底。

太后当面问起原由,姝菡只能谎称路上不甚跌了跤,这才含混过去,连托盘坏了为何翡翠如意无恙都没敢提,幸好太后也没有深问。

本以为事情揭过,那位爷鞭长莫及,自己总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可不想当天夜里,姝菡不知怎的,觉着身上燥热,手脚发凉。等次日私下里寻豆蔻帮忙看过,竟是烧了一宿不自知,这下也惊动了旁人。

太后原是吩咐下去请御医来的,姝菡央告再三,加上宫嬷嬷在一旁劝,这才勉强拦下,最后到底还是找了顾嬷嬷亲自悬脉。

顾嬷嬷当场给了个外寒入体、忧思郁结的结论,随后开了苦口良药,太后又把煎药送饭的差事直接给了通晓医理的豆蔻,只字不提将人外迁的话头。

姝菡知豆蔻问及那日的情状是好意关心,可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在外头被个皇子给吓唬了,只能避重就轻:“许是犯了忌讳,冲着了什么。”也算是真真的大实话。

豆蔻见她不愿多说,不再追问:“菡儿妹妹你也无须多想,这几日只好好养着,主子跟前有我们照应呢。我先去前头回话,也好让她老人家安心,等午间我再来看你。”

姝菡欲下地送送她,却被按住:“你就别折腾了,吃了药捂着发发汗,说不定晚上就能大好了。”

姝菡只好告罪,说了声“姐姐慢走。”

豆蔻一只脚已然迈过门槛,似乎想起来什么,复又转头问:“对了,我昨日见你案上摆着瓶御用的生肌膏,倒不像是顾嬷嬷调制的,隐约带着檀香气,可想想又不太对症,不知妹妹是打哪儿得来的?”

姝菡瞬时顿住,强扯出个笑回她:“我也没留意是谁放进来的,醒来时就在那处,想来是主子见我伤了手才赏的,我倒没来得及用。”

豆蔻也就不再问。“那你好好歇着,我先回了。”

待豆蔻走远了,姝菡这才披衣下地。

桌案上的白瓷药瓶还在,却换了个位置摆,果然是被动过。她连忙又去开旁边的木匣子,取出放在上层的经书,底下露出来的,是自己叠好洗净的荼白色绢布,上面的纹理还是放进去时的样子。

姝菡忖着,这东西虽寻常,但来历终归解释不清。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就把它放在太后赏回来的红木匣里,不知有没有被豆蔻瞧见,她又会不会生疑。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姝菡头疼的很,复忆及邓公公那句来日方长,心下戚戚,又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这两日烧得迷迷瞪瞪,连做了几场梦。

今日一早醒来,依稀记得,昨夜是母亲时隔多年终于入梦,梦里正是她一脸哀伤痛惜讲起绛雪轩陨了的齐茉儿娘娘。想来是自己路过绛雪轩撞见那处的旧宫人,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醒来这半晌,姝菡回味着梦中母亲的音容笑貌,突然忆起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

母亲曾言,她离宫前留了件东西在这寿康宫里,正是那位去了的齐娘娘的旧物,因出宫前要经过数道门上的反复盘查,她担心无法将此物带出宫去,这才藏到彼时住过的屋子里,也恰是姝菡眼下住着的这一间罩房。

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更不是宫里在册的御用品。而是,那位齐娘娘生前亲笔所书的一本手稿,里面除了一些古籍评述,还有她生平最得意的百余篇辞赋诗文,以及十数篇日常琐碎的随笔,多是在孕中所述。

这本书原也不是齐娘娘所赠,而是母亲偷偷藏匿起来的,所以过不了明路。

听母亲讲,得来手稿的那一年,正逢朝廷小选,也是绛雪轩里那位齐娘娘病重之时。

她院子里一名唤做吉兰的小宫女,因见自家主子势微,便托关系另寻了门路去了旁处当差,而彼时刚入宫的母亲便被分去绛雪轩顶了她的缺儿。

而后不过半月,齐娘娘每况愈下,于自戕前命人焚毁圣人留在绛雪轩的几份御笔,连同她这些年存下的古籍和书稿,都要悉数付之一炬。

母亲便是那时捧来炭盆往里投放的宫人。

昧下这一本,当时没做他想,只觉得那是当世奇女子的毕生心血,烧了可惜。

后来绛雪轩封了,宫人们被遣散,母亲凭着一手漂亮的行楷和乖巧的性子,被宫嬷嬷挑中,这才去了寿康宫伺候。

她藏书稿的时候,并没想到当日齐娘娘会死。当时也觉得后怕,却仍不舍将它毁了,往后只能将它藏得更深。

姝菡虽不知手稿中写的什么,直觉母亲秘密藏着东西,必定不止是因为钦佩那人的才华,其中定有不寻常的地方,才会让母亲冒着丧命的风险。

她想到这里,顾不得规矩,先从屋里将房门闩好。

回过头来,直奔酸枝木的架子床。

她依稀记得,母亲说过,这床底有藏东西的暗格,要趴在地上往上才可寻。

姝菡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关窍,等七手八脚拆开查看,里面是空的……

姝菡站起身,在屋内四处又环视了一周。

除非挖地三尺,不然哪里还有藏东西的地方。

无法甘心,复又回到床边查看,费了番工夫,终于被她发现端倪。

床底暗隔与上面床板之间,竟还有薄薄一层间隙,要掀开第二层板子才可见。

抽出夹板,顺手摸上去,是块防水油布。

姝菡按耐住心里的紧张,将东西取出来,又小心拨开外头包裹着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蓝色封裱的线装手稿,上面几个隽秀凌厉的字迹写着:赚杀鱼儿,却没有落款注出著书者何人。

再往下翻,果然内容和预想的相差无几,是那齐娘娘的亲笔书稿无疑。

姝菡看了看时辰,刚刚到未时。

这个时间,众人皆在前头忙着,太后也该在礼佛,应该不会有人来探病。

但是安全起见,她还是没有把闩好的房门打开。另随手取了几本医书放在手边,以便随时把手稿混藏其间。

便这样,姝菡坐在书案前,从头到尾,把这本齐娘娘的遗作通读了一遍。

竟没发现什么不妥。

难道,自己想错了?

再细细读了,除了后面几处寄情的词句透着不平和萧索,诸如“玉炉香断霜灰冷”,又或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凄凄靡靡之诉,任是谁看了,都没什么可指摘。

姝菡无法,复将手稿用油布包了,重新藏回床下暗隔,这才开了门,躺回床上阖上眼边养神边沉思。

接近午时,豆蔻照例将午膳端了来。

今日除了鸭脯和笋干两道菜,额外配了盅白腻的浓汤。

姝菡按着太后教导的养生之道,用膳前先舀了半勺汤送入口中,顿时齿颊生香,说不出的舒坦。

“豆蔻姐姐,今日这汤这么鲜,我竟没尝出是用了什么熬制的。”

“也不怪你喝不出,这鲫鱼汤是御膳房的冯厨头亲自熬的,本是奉给太后主子的,主子听说你这几日轻减了许多,便特意赏了这高汤给你补补。”

姝菡惊叹:“竟是鲫鱼汤吗,我怎么一点腥气都没喝出来?”至于谢恩的话,自要留待当面说。

“冯厨头那是什么人?他凭着这道汤专门伺候圣人的灶头已经快四十年了,别说他亲自上灶,便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做的汤头也绝不会让你尝出一丝土腥气来。”

姝菡笑道:“那还真是好手艺呢……”

豆蔻又道:“不过我倒听说,他虽擅长造汤水,但唯独有一样食材不敢试炼。那食材便是大补之物鹿胎。因这事别人还专给他取了个绰号儿,叫冯九勺,意思便是说,也有一勺好汤是他做不出来的。”

姝菡听着豆蔻眉飞色舞,先时还当个热闹听,等她一席话说完,姝菡猛然被点醒。

“若是那鲫鱼汤中掺和了鹿胎呢?两物可能抵消了腥气?”

“怕是不能,不然那冯厨头不早将两样混了来做,也就不会被嘲笑冯九勺了。”

姝菡想要问的有了答案,便将话题转开:“老祖宗疼我,将这样的补汤给了我,我若不贴上几两肉膘,当真对不起她老人家的厚爱。”

“菡儿妹妹确实太单薄了些,主子说了,须胖些才有福气。”

两个人又扯了几句闲,豆蔻还须去前面当差,看姝菡吃完,帮她把家什端走,又说晚间再来,这才走。

等外面的脚步声渐逝,姝菡忙趿鞋下地,又将房门牢牢闩好。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床架边,重新将那本赚杀鱼儿取了出来。

直接翻到后半本,接近尾声的地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上面某段随笔清清楚楚写着:今日心神不定,六郎宣来御医与我请脉,也没能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只照例开了平安方,且嘱咐近两个月多进补。然那御膳房的冯厨头越发的不尽心,今日端来的鲫鱼汤竟带着冲鼻的腥气,想着是为着腹中的麟儿所喝,便咬牙悉数咽了。只盼他日后出生是个孝顺的,知道他母亲当日为他吃得多少苦……

姝菡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要害,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冯厨子做了一辈子汤水,从不见腥气,唯独拿鹿胎没有办法。

那么,若齐茉儿当然所服的汤中带腥,十有**是被掺了鹿胎进去。

姝菡记得,《药经》中有言:鹿胎性温、无毒,入肝、肾、心三经,有活血、化瘀、大补精元之功效。

这么说来,那齐茉儿小产,真正原因竟不是因为被罚跪,可是能算准了她当日受罚,且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活血的鹿胎掺入她当日补汤的幕后元凶,又会是谁?

☆、【引火】

001

寿康宫里新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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