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求的定弦桥口。
今日宮嬷嬷来,一看就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能借机使力攀上这棵大树,何愁老四会败于老三母子之手。
故,无论宮嬷嬷绕了一大圈所求为何,贤妃都打算不遗余力地照办。
而与此同时,宫嬷嬷深觉前言垫得也差不多了,便将话口抛了出去:“这么说起来,老奴今日来,还真要替太后娘娘向贤主子你讨一个人情。”
贤妃绷直了身板微微前探,目光炯炯:“嬷嬷但说无妨。”
宫嬷嬷笑道:“也不是甚大事,缘因今天一早,寿康宮里的抄经侍女诗雯不知怎的突染了急症,到方才我离开时已经烧得不能起身。”
贤妃看她话音一顿,顺着话茬叹声:“这可如何是好,我听说这经文一日都断不得,定要连续抄上七七四十九日,经七个轮回交替方显诚心。”
上一回,宫女诗雯能被选上去,便是因为暮荷被宣妃杖责后不治身亡。
后面太后重病,宣妃被禁足,贤妃本以为可以坐享渔利,哪想到太子围猎的一箭让老三母子博取了圣上的同情又守得云开。
此刻听宫嬷嬷提起抄经的事,贤妃第一反应,是以为太后顾忌诗雯的亲妹妹是未来九福晋,算自己半个儿媳,这才遭了排斥,心里顿时有些警惕。
宫嬷嬷却还在继续往下做戏:“我听诗雯那丫头说,她做秀女时有个叫做雅珠的姐妹,汉文满文都写得行云流水,因诗雯她卧床不能动笔,意欲将功补过荐了此人上来。老奴想着贤主子手里定有这宫人的去向,遂此番僭越替太后主子问上一句……”
贤妃闻言脑子转了几转。
雅珠便是素蓉,素蓉便是雅珠,宫嬷嬷知道不知道此事?是故意挑着这时候要人的?
接下来,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想把人今日送去给老四是才起的念头,还没同旁人说。
而那一日太后见了素蓉,除了多赏了珠花,也没有过分偏爱。
今日宫嬷嬷进门提的也是宫女雅珠……
可事情如此凑巧,贤妃又有些存疑。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恐怕要等着亲儿子来才解的开,这人不能这么轻易给出去。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宫嬷嬷这边也要给了交待,不然结下仇便没处修补。
“嬷嬷问的真赶巧了,你所问的雅珠,便是我长春宫里的素蓉丫头,前几日还得了皇额娘赏的。”
宮嬷嬷一脸惊讶:“竟是那孩子?可见是和咱们主子有缘。眼下这人在此处伺候吗?老奴倒是眼拙没认出来。”
贤妃笑答:“那丫头领了差事去淑姐姐那替我传话去了,此刻倒是没在。”
宮嬷嬷自然不肯轻易罢手:“左右老奴无事,便替主子多候上一时半刻也无妨。”全然一副不见到人就不走的架势。
贤妃无法,只好搪塞:“哪有让您等个小丫头的道理。若她真是皇额娘用的上的人,我定会把人给寿康宫送过去,倒是皇额娘那,恐怕不好久离了嬷嬷您照应。”
宫嬷嬷看说到这份上,也没法再磨蹭下去。左右贤妃答应了送人过去,谅她也不敢反悔。
“如此,贤主子今晚送人过来的时候,顺带让那孩子带上行李,也省得折腾。老奴回去复命,便先告退了。”
贤妃听这话里话外,竟是一夜都不想等,心里疑心更重,口中却答:“此事好说。春分,替我送送嬷嬷。”
003
同一时间,长春宫南边正门外。
九贝勒徵骐一身戎装,显见是才从马场回来,都没回阿哥所换身常服。
他此刻正背着手在大门口踱来踱去,且这状态已有些工夫了。
他也不叫门,只时不时向路口张望。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实在看不过眼。
“主子,您方才不是打听清楚了吗?王爷他被圣人传去问话,没这么快回来。要不您先进去给贤主子请个安?老在这儿晃荡也不是个事儿啊,再说,您这身装束也太扎眼了。”
九贝勒翻来覆去想了两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求四哥帮忙,见自己的跟班好没眼色,加上心里忐忑,难免带出些情绪:“爷要是就这么进去了,还怎么求四哥帮我说话?”
眼看三月过了一大半,贤母妃那一点动静也无,要是他自己不主动提,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说着话,打东边主街上转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安亲王的随侍太监小邓子。
九贝勒瞬时眼睛一亮,阔步迎了上去,而于马上穿着朝服的安亲王也瞧见了他。
“九弟?怎么站在门外不进去?”马上的人奇道。
九贝勒仗着一腔孤勇,也没畏缩:“四哥,我有件事想单独和你说。”
安亲王看了看左右,下了马,向小邓子使了个眼色,众人皆在他带领下往巷子里退去。
“什么事,在母妃宫门前还如此毛躁,眼看都要成家的人了,就不能稳重些?”
九贝勒听了责备只扬头嘿嘿一笑:“本就不是该稳重的事。四哥,我想让你帮我向母妃讨个人。”
“什么人?”
“一个小宫女,才入宫不久的。”
“你大婚在五月,眼看就要开府建衙,也确是该选些伺候的人了,回头让内务府呈了名册上来,你再细细挑,若是实在没有合用的,便是四哥从府里挑些好的给你也使得。”说完,就要携着他往门里去。
九贝勒拉住他袍袖:“四哥,我想要的,是在母妃身边伺候的人。”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那你同我说这作甚,自己找母妃讨去。”
九贝勒显是真急了,跺着脚喊着前头脚步都没停的那人:“四哥。”
安亲王无奈转身。
“四哥,我打小从没主动和你讨要过什么,我只开这一次口,算我求你。”
安亲王看着他目光切切,充满热烈,如一团火焰在其间跳跃,正是个不死不休的架势。
安亲王对这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硬不下心,终究叹了口气:“我应下了,等会帮你在一旁说项。”
九贝勒这才收起脸上的严肃,揽住安亲王的肩膀,满脸喜气阔步往里去。
两个人将将入了二门,就赶上春分扶着寿康宮中的宮嬷嬷往外走。
宮嬷嬷看见来人从容施礼问安,安亲王和九贝勒自然不肯受,还不忘问候太后她老人家的近况。
等人走远了,安亲王若有所思,复又紧走几步往正堂去。
贤妃正吩咐屋里伺候的宫女:“去把人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
安亲王和九贝勒便和出门传话的绿乔擦肩而过。受了她的礼后,两个人跨过门槛。
“给额娘请安。”
“都起,怎么今日这么晚才过来,是朝上有什么事耽搁了?”这话显见是问的安亲王。
“也无大事,就是皇阿玛留了儿子并几个内大臣商量着下个月围猎的事儿。”
贤妃闻言皱眉:“又到了这时候……这次出门旁的不论,这头一样,千万注意了安危。”
安亲王知她是因为老三坠马的事后怕,忙说:“额娘放心,此番太子留守京畿,英亲王也须留在王府养伤,儿臣并九弟连着余下的兄弟们陪在皇阿玛身旁,定保他老人家一切无虞。”
贤妃这才略放心:“如此便好,你们也要留神自个儿,别为了出风头就往那密林子里钻。”
安亲王忙说:“额娘放心,儿臣省得的。”想想又道:“额娘,方才宫嬷嬷来过?”
贤妃方才不觉得如何,一旦疑心是素蓉勾连了寿康宫自攀高枝,便带着莫名火气:“嗯,宫嬷嬷来向我讨一个人,说是要给太后她老人家抄经的。”
安亲王表情有一瞬凝滞,随后笑道:“儿臣好奇,是哪个丫头有这样的福分,能让老祖宗特意遣了宫嬷嬷过来要人?”
贤妃怒气更盛:“就是前几日才从膳药间过来的宫女素蓉,原是叫雅珠的那一个。我倒是不知道,她竟是个能通满汉两文的才女,难为她在我这里屈尊做了个末等丫头。”这话是说给安亲王听的。
安亲王却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九贝勒。
“儿臣倒以为,老祖宗能从我们长春宫里选人,是对我们的信重,母妃当重赏了那宫人,另告诫她往后在寿康宫用心办差,也好替我们尽尽小辈的孝心。”
贤妃见儿子似乎没有一点怒意,想来他有自己的安排,也就释然:“如此,等会我便让福顺把人送过去,也省得让皇额娘等急了。”
九贝勒闻言赶忙说:“儿臣等会回西三所刚好顺路,不如交由儿臣代劳,想想也该去向老祖宗问个安了。”
安亲王没言语。
贤妃看了看自己儿子,只推说:“你大婚在即,要准备的事情颇多,先留在我这,定下府邸的人事再回,一个小宫女倒劳你贝勒爷相送,传出去成何体统?”
九贝勒无法,只好应是。
安亲王看了眼窗下的自鸣钟:“儿臣等会还有事,如此就不等九弟了。”
贤妃自然不会留他,只让芙蓉去后面取了一摞名册出来给九贝勒过目。
九贝勒看着满目名字,心知这上头,再挑不出他念着的人……
而安亲王出了正堂,却没急着离开。
他绕过廊道,只驻足在一处影壁后的月亮门口,小邓子乖觉在外头守着。
片刻后,绿乔领着素蓉从月亮门里出来,看见安亲王背着手不辨息怒看着她们,赶忙行礼问安。
安亲王对绿乔吩咐:“你先去母妃那复命,说这丫头随后就到。”
绿乔不敢多问,绕过影壁远远躲开。
姝菡知道宫嬷嬷来向贤妃讨了自己,也知道事情已经落定,正沉浸在满怀欣喜,等见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安亲王,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成霜,冻得她通体泛寒。
她可没忘,安亲王是因何把她放在长春宫的。
“王,王爷。”
不是她胆小如鼠,实在是这位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就升出一股敬畏。
他此刻脸上挂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姝菡一联想这两日想方设法逃离长春宫,前前后后所使的招数,想来在这位将权谋运用到登峰造极之境的皇子面前,她相信被拆穿只是或早或晚。
不,说不定对方已经看穿,所以才在这里堵她。
安亲王看着眼前的女人由满脸的欣喜变作瞬间惨白,将花容失色诠释得淋漓尽致,似乎取悦了他心里某处压制的痒意。
然后他果然冷笑出了声音。
姝菡便更怕了。
她强撑着不大听使唤的双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奴婢还要去殿里给主子谢恩,奴婢先告退了。”
说完,便逃野似地向着影壁的出口夺命而去,似乎只要绕过这道墙,便能逃出生天。
不过跑出去四五步,身后一只大手便攥住了她的。
随着她被强拽回去,又被迫转过了身,对上那个表情依旧算得上是温和的安亲王的俊颜,她的脖颈顷刻也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直把她逼在身后影壁凹凸的龙纹浮雕上。
“你以为出了这长春宫,我便拿你没奈何了吗?你听了我的秘辛,我留了你的命,我以为,你该明白应把自己摆在哪儿,也该清楚如何进退。”
姝菡感受到脖子上带着茧子的大手传递的热度,也知他此时并没有用真力,甚至尚且留着余地,却仍觉得腔子里沸成一片,连喘气都难。
“奴婢只是想避开这个三月,奴婢绝无背主之心。”情急下也顾不得矫饰。
安亲王听了这话似乎更恼怒:“我若想讨你入府,便不是三月,你又待如何?”
姝菡如闻一声惊雷,被劈在当场。
方才她听到了什么?安亲王说,讨她进府?她要避开的,是那个愣头青九贝勒啊……
安亲王看着姝菡茫然神色,瞬时也觉出不对。
回过味,才了然。这女人并不是防他。
原来九弟他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许是这个结果取终于悦了他。
就在姝菡以为自己会被他生生勒死在这墙根的时刻,对方松了手。
“寿康宫那里,此番要的便不是你,我也会想了办法送别的人去。如今看来,是你,更好。”
姝菡尚没从这位爷态度的大变中回过神,他已然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阿玛在军中的履历我已经看过,实是个可用的。我前日已给呼兰府的总兵去了密函,一个步军校总能胜任。”
姝菡心里腹诽,哪个要沾你的光,可嘴里却还要老实谢恩。
“奴婢代阿玛谢王爷提拔。”
安亲王似乎看出她的不经心,只逼近了她,将她再次堵在墙上,顺势伸出手,这次却不是掐着她的脖子,而是抬起她的下颌让她与自己平视。
“你若笃定能让寿康宫护得你一生一世,大可对我如此敷衍,不过你却要明白,太后她已是垂暮老朽,而这天下,终究会是我的。”
这话何止僭越,简直是大逆不道,却由这人口中轻易就吐露出来。
姝菡背靠着墙,觉得要么是安亲王疯魔了,要么是自己,她竟从这狂妄自大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灼热。
这热度烫得她脸颊发热,心口也随着不安跃动,直到月亮门里传来走动的声音,姝菡才回过神。
她拼尽全力推开了眼前喜怒无常放肆嚣张的男人,这一次终于成功逃出了这方天地。
身后的人也没再追过来。
可是姝菡有种隐约的绝望:寿康宮尚不能入他眼,自己能有何处可逃……
☆、【亲厚】
001
已近黄昏的禁城,处处透着疲累。
连日头也失了白日里的燥,只堪堪斜挂在城郭角楼的兽脊檐牙下,看着像是个将熄的灯笼。
福公公适时正打长春宫的正殿堂屋里出来,眼见暮霭中那团火渐渐西沉,脸上崩着的笑也终于随着天边颓相消散在晚风里。
他用眼角扫了一眼侯在门口的、刚刚换了身绸布春衫却手挎粗布包袱的宫女,以及她身后扛着行李卷的小太监,满脸倨傲且夹杂着不耐烦:“咱们主子隆恩,厚赏了你五十两金子,命你日后在寿康宫代主子好生服侍太后娘娘,咱家奉命送你一程,这便走。”
姝菡知道贤妃此刻不耐烦再见她,只按着规矩在门前叩了头。
福公公头也不回阔步走在前头。
他身后跟着的是惯常在身边伺候的徒弟小英子,此刻双手捧了黄花梨的木托,猩红的绸布上依次躺着五只拳头大小的金锭,在最后一抹残照里,金灿灿地直晃人眼。
姝菡起身紧走几步。
一时没留神,曳地的衬裙刮上一旁的花枝,险些拉扯她一个趔趄。
小六见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却也差点把行礼给丢到地上。
姝菡见福公公已走出老远,伸手够向小六肩头的铺盖:“六公公回,这行李我拿得动。”
想她如今在整个长春宫里的风评已经一落千丈,那些看热闹的人明日指不定编排的多难听,何必带累旁人。
小六却把嘴一撇:“怎么?攀了高枝便要翻脸不认人了?你六爷爷偏要和你杠上。”说着负气地往上托了托行李卷,绕过她大步走在前头。
姝菡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我今日走了,你却还要继续在这院子里当差……”一改往日乖巧无伤的语气。
小六似是没听见一样,连脚步都没顿,随着鼻息哼出几个字:“我乐意。”。
姝菡此刻方有些拿不准,她想尽办法离了长春宫,到底是愚蠢还是明智。
想躲的纵躲过了,却招来更大麻烦。
先不说那位爷对自己此寿康宫寄予的“厚望”,且看贤妃如今态度,未尝没有个开罪的意思在里头,只不过碍着太后的威势不好发作,只怕想等着日后清算。
但转念想到寿康宫里,有着她自小便孺慕的慈和长者,也有着母亲旧年留下的点滴往事,又立时提紧包袱,定下心来。
福公公已行到绛红宮门外的鎏金铜狮处,见身后人没跟上,停步在兽脚处略站了站。
既然捧着主子的赏出门,这一路上怎么能少了受赏的人应景儿。说不得,待会儿会碰上些口舌利索的,正好让人知道知道,太后是如何看重长春宫,他们贤主子又是如何恭孝至诚的。
姝菡无心理会福公公的心思,只提拎着裙裾无声跟在后头,过于宽大的衣袍令她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往西南走了约么一刻钟光景,寿康宫便到了。
守门的太监应是早得过吩咐,见福公公把人送来,一边紧着差人到内院报信儿,一边将人让进门。
片刻后,宫嬷嬷现身来接人。
福公公按着贤妃吩咐,本欲当着太后的面把人交了,也好顺便表表心意。
宫嬷嬷却道:“太后娘娘正在佛堂诵经,贤主子的孝心她老人家领会了……”
福公公遂带着两个小太监失望得回去复命。
宫嬷嬷含糊着吩咐院子里的粗使宮人:“把姑娘的行李全归置到主屋的罩房里,再烧些热水备着。”
素蓉这名是不会再叫了,雅珠也不能做准,到底该怎么称呼,要看主子一会儿赐下个什么才好告布众人。
宮嬷嬷只把人带到佛堂门口,等姝菡跨过门槛,在外头掩了门。
姝菡便穿着身旁人临时周济的、不合身的绸衣,挺直腰杆掩饰着局促、且激动地看向堂屋里的楠木床榻。
那上头坐着满头银发的太后,屋子里暗,看不清她面容,却直觉是个可亲的长辈。
这一刻,姝菡突然有些怯了,说到底,是给老人家添了麻烦。
太后逆着光,见个宽袍长袖的丫头进来,有着她旧年印象里熟悉的挺拔姿势,亭亭立在门口。
她向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走近来给我看看。”声音和煦得如春日里明媚的艳阳。
这话她前几日也说过,在正堂里,赏赐珠花那回。心境却大不相同。
姝菡依言上前,撩起罩衣缓缓跪了下去,用母亲亲身教过的、她所能展现的,最美好的仪态。
“菡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松龄柏寿、福泽千秋。”
入宫以来,她几乎每日都要跪人,还是头一遭这么虔诚。
太后多年没有听过普渡寺泓一大和尚批的这段评词,隔了年头再闻,连说了三个好字,又亲手将姝菡拉起。
姝菡不敢立得更高,只由太后拉着手半蹲在她身侧。
太后看不过,赏了她个蒲团坐着回话。
“好孩子,先告诉老祖宗,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冒名进得宮?”
姝菡就着蒲团,依在楠木榻太后的脚边,定了定心神慢慢的诉来。
先把这几年被岚姨照抚的恩德挑着好话说了一箩筐,再摘去雅珠断发抗命选秀一节,谎称是自己有意进宮。
至于入宫后的事情,自然也是拣了光鲜亮丽的来说,诸如做秀女的姐妹汀兰和阿蘅如何和气;教习的寒姑姑怎样热心帮衬;膳药间的顾嬷嬷和灵芝把自己当做一家人般相待;便是提到长春宫,也不忘夸上一句小六公公仁义,素兰春分姐姐周到……
似乎这宫墙内外,她逢着的,便都是大善之人,没受过一丁点磋磨。
不止伤心困苦的事不提,就连九贝勒和安亲王那两起悬案,也一并咽进肚里。
唯恐再给老祖宗添了烦恼,无形中裹乱。
太后透过蜷在脚边的人儿,似乎又见着了昔日里那个要强的孩子,虽少了些被她惯出来的轩昂气度,却是一样的招人疼。
听着她不急不躁地讲,太后便依着旧时习惯去抚她头顶的毛旋儿。
总有半个多时辰,屋子里已一片黑,故事讲完,短暂寂静。
太后没有叫人掌灯的意思,似乎那光亮一起,屋子里平宁馨和的光景便会像幻影般消散。
宮嬷嬷看看天色,敲响菱花槅的门板。
她进门时,姝菡正将头半枕在太后的膝上,太后满布皱纹的手掌自然地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说不尽的慈爱,是副寻常人家共享天伦的样子。
于这深宫大内却是难见的一景。
“老奴僭越了,知道主子和这孩子亲近,可今日天色已晚,总要等人归置齐整了再到您近前伺候,况且,这孩子来的急,怕是还空着肚子。”
太后晚上寻常不进膳,听宮嬷嬷提醒,方后知后觉:“是我老婆子糊涂了。传我的令,让御膳房备了酒席来,等吃饱喝足了,今夜就跟着老祖宗去主屋住。”后面却是朝着姝菡说的。
姝菡赶忙跪直了:“奴婢知道老祖宗疼我,可奴婢不能仗着您的宠逾越,况且,奴婢今日才第一日伺候,就要惊动御膳房夜里动灶,且要劳烦嬷嬷和姐妹们为我操持,奴婢心中难安。”
宮嬷嬷也忙劝:“主子心疼这丫头何必急在这一时,您成日里诵经,不是老教导老奴凡事不可太近,要讲究个细水长流?怎么到了这会儿,您自个儿反倒忘了?”
太后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佯作气的哼哼两声,却自己忍不住破了功。
“今日我高兴,便都听你们的。”
002
转日,后宫里私下传递的小道消息里,便新添了一条:寿康宮新去了一名叫做菡儿的抄经侍女,听说在太后娘娘跟前十分得宠,她不仅破例得了二等的出身,还直接住进了寿康宮主屋后面空置多年的罩房。
晚些,便有人扒出这宮女的来历,真真十分传奇,竟是一路从秀女到医女,再晋身到长春宫的末等宫女,如今摇身一变直接去了寿康宮抄经。
有人羡慕这人在太后身边当差实是体面,也有人嘲笑她弄巧成拙弄不清谁掌着后宫实权。
姝菡被太后护在寿康宫的院墙里,偶尔也能听见院子里的姐妹闲磕牙,只一笑置之。
流言这东西,你越是想要澄清,想要压制,便越是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何况,她这点“风光”在这偌大皇城的惊涛骇浪里,连个水花都算不上。
果然,过得几日,冷饭无人愿炒。宫墙内传递的热议话题,转而变作这个月被抬往各个皇子府邸的人选,身后又暗藏了多少故事。
姝菡于此事并不上心,奈何耳边风闻的多了,哪怕是只言片语几经拼凑,也渐渐融成了完整脉络。
其中和她算是有些交集的,便有三个人。
其一是咸福宮的蔡佳·银琦,也就是姝菡做秀女时同屋里最东墙住着的那人,被淑妃娘娘送去了哲郡王府,说辞是伺候孕中的郡王妃。说这话的人,眉眼间带着暧昧不明,生怕别人不谙其中真意。
其二,长春宮的末等宫女宝济·云若,于日前被赐给即将到宮外开府的九贝勒,因他大婚在即,云若便以侍女身份先“近身服侍”,日后的封诰想来要等未来嫡福晋进门才可期。
而最后一个,也是长春宫里的。几经验证,姝菡方确定说的是先头遭贬的宫女素玉,此番给安亲王做了“格格”,且是被安亲王妃亲自接走的。
这个结果倒是让姝菡有些没想到,不过很快也抛却脑后。
因这事,倒让她再次想起安亲王那日对自己说的狠话,真想只当耳旁风。
说到底,安亲王想要拿捏她,一是用索多木的擢升做饵,二便是以势压人,倒激起她三分泥人土脾气。
姝菡也知这样不妥,但在太后的羽翼保护下心也长野了,于是不自觉反感那位爷大权在握生死予夺的做派。
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何其荒唐可笑。
无论她想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那里。
正应了安亲王所说,太后地位再尊崇,也有护不得她的那天。
他若想取她小命,好比碾死只蝼蚁。
偏他没有动手,不动手也就算了,似乎还有意将她归入麾下。
如果放在入宫前,姝菡对于这样专横自大的安排定然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只有仰仗着他,才有一线希望拉白家下马。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境,姝菡踏踏实实在寿康宫的院墙里扎下了根。
起初因着太后娘娘的另眼相待,同殿的宫女多少对她带着或是防备或是观望的态度。等过得十天半月,众人发现她除了每日给太后主子抄经,偶尔听她老人家讲古,是个话不多且好相处的主儿。
渐渐的,也有人率先伸出了橄榄枝。
从一份点心,一个荷包开始,慢慢变作找她学字,又或是邀她参加宫女间的小聚。
她既不拒绝,也不热络,倒让旁人生出个平易近人的结论。
除了以上,她便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看书临贴。
太后看姝菡自来了寿康宫,便没出过院子,活得和她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差不离,便有意让她出去松泛松泛,免得小小年纪拘坏了性子。
这一日,敬嫔为贺八福晋镝子满月,特意请了恩典,在宝华殿内办了场宴。太后娘娘作为曾祖辈的老祖宗,自然要送了赏去。
这一遭,太后便遣了姝菡出门。因怕她迷路,又叫了粗使的铃儿同往。
姝菡之前也有机会外出,皆被她找借口拒了:一是心有杂念想借着抄经静下心来想想往后,再则,也怕出门撞见不该见的人。
这一回,却不好推。
汀兰听说自己又换了主子伺候,已经先后托人捎来两封信,外带两朵宫花。
姝菡回信已经写了厚厚一沓,却没想好能找了谁托,关键是还想给汀兰带去几本自己备下的字帖,再捎带上几只新得的云毫笔。
东西算不得贵重,但不好假手他人。
于是,在寿康宫躲了这些时日,姝菡终于还是带着铃儿出了门,主子的赏让铃儿端着,给汀兰的回信和还礼只装了个包袱拎在手里。
铃儿是个活泼话多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姝菡偶尔应她,她也不恼。
走到半路,铃儿突然惊呼:“菡儿姐姐,我的腰牌不见了。”
姝菡低头一看,她出门时挂在腰间的木牌果然不在了。
宫里人多且冗杂,这木牌好比是人的另一张脸,寻常过禁制或宫门,便以此物为证。
不能顺利通行是小,被人捡到冒用犯了错可是要数罪并罚的。
姝菡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先安抚她:“铃儿先莫急,许是方才走的急掉在路上了,我们往回去仔细找一找。”
两个人便原路返身,姝菡在前,铃儿跟在后头。
刚拐进方才途经的一处小花园,姝菡便见着一个穿着亲王吉服的高大身影独自坐在门口的八角亭中侧对着自己。
姝菡下意识扭头就跑,却正撞上身后急行过来捧着托盘的铃儿。
两个人瞬间碰了个仰倒,而托盘上水润滴翠的一整块翡翠如意,立时碎作了两截。
再一抬眼,亭子里的那位爷已经走到近前:“还敢躲?”
☆、【拒】
001
姝菡仍坐在地上,手掌下头隐约有些黏腻,待意识到是被碎石划出了口子,方觉一跳一跳地疼,连着心也噗通噗通不得安生。
身旁铃儿已跪下问过安,姝菡半仰半躺的一身狼狈,又伤了手,起身的动作便没那么利索。
等勉强跪直,还不及磕头,安亲王已经朝着铃儿吩咐:“你先下去。”
铃儿应声是,老实起身,直至退出这座园子。
姝菡被留下单独应对这位爷,瞬间僵硬了脊背,只低头死盯着烂在眼前的碎琼残绿,越是压抑,越是连气息都喘不匀净。
“哑巴了不成?”
姝菡听得分明,这位爷恐怕此刻心情不甚好,又隐约从他身上闻到些酒气,便规矩叩安:“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亲王见她会错意,努力压着火气,缓声又问了一遍:“方才见了我,躲什么?”
姝菡真心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就好比有人强给了一巴掌,还让你想方设法奉承说他打得有道理,且自己受着也欢喜。
可她既没有化险为夷的急智,也做不来样子曲意逢迎,索性只将头埋得更低。
安亲王素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上回在长春宮已经见识过她的哏劲儿。
他一把从地上拉起这个遇了事只知道装熊的蠢相女人,暗想她和当年的狡黠少女当真不似同一个人,又很想掀开她的乌龟壳子瞧瞧,会不会是藏匿得太深。
“嘶……”被强扯动的手心刮擦过地面,姝菡瞬时疼得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主子面前没放肆的余地,便强忍着泪意又往回吞。
安亲王这才发现她伤了手,遂把人放开,也不再迫她答话。
姝菡站直了,仍不抬头。
她束着手,由着血珠顺着葱节似的指头慢慢滴,等在指头尖汇聚的多了,只啪嗒一声溅上她石青段子面的花盆底,转眼晕成了血花儿。
她自是察觉了,仍一动没动,如果换在别人身上,当真要赞上一声好规矩。
安亲王虽不像去了的二哥久经沙场,血却没少见。
想他当初在刑部历练那两年,当场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刑犯就不在少数,那才叫一个血腥,便是他自己也偶有习武带着的伤。
今日不知怎的,却觉得眼前那珠红,再趁着凝脂般纤巧的柔荑,当真分外刺眼。
“小邓子。”他沉哑的音色响起。
不远处,小邓子闻声打树丛后小跑着过来周应。
“奴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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