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终章(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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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楚禾,正在眼前这片辽阔平原上血战的每一个东尧将士都不曾想到,他们居然还会有援军。

原本他们以为北上抗蛮已算是孤注一掷,而如今敌人是这天下之主所率领的、最正统的王军,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襄助他们。

可是事实证明,并非每个人心中的清明与道义都荡然无存,这天下也有远比忠君还要重要得多的东西。

以孟忌与孟泣云兄妹为首的孟家军、以楚泰宁与楚贞父子为首的楚家军、以北尧新王赫禹为首的北尧禁军三师会盟,从远处辽阔的平原之上俯冲而下,直插王军心脏,顷刻间便搅乱了王军原本有序进攻的阵脚。

楚禾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渐渐有一把火燃烧起来。

她重新执起鼓槌,将战鼓擂动得隆隆作响。

战鼓声不再是悲怆的孤鸣,而变成了发起进攻的战歌,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东尧军中不知是谁在人群当中大吼了一句:

“我们有援军!”

这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稍顷过后便传遍四野。

所有东尧军将士闻听此言,立刻精神大振,重新投入拼刺当中,将原本就已经受惊的敌军将士尽数砍落马下。

楚禾亦不知累地擂鼓了许久,全然不知道身后的战场上发生的事。

直到远处一个传信的士兵骑马冲入青泽城,奔上城楼跪在她面前高呼道:

“王后娘娘!王上命我前来与您报喜,东尧军和前来增援的盟军大胜!娘娘可以放心了!”

楚禾闻言,立刻便停下了手中的鼓槌,连忙转过身去一看,只见远处的战场上已不再是方才的样子。

原本黑压压一片压境的王军,如今四散离去,东尧军反败为胜,与盟军一起逐之而去。

楚禾脸上终于溢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转身向那传信的士兵道:

“我听闻西尧送来了铁甲连环马,还有南尧的攻城车,难道都没有派上用场?”

那士兵连忙拱手,脸上也忍不住笑道:

“孟忌将军带来的七万兵马当中,有三千连城弩军,专克铁甲连环马。那阵法看似玄妙,可若是其中一匹马儿倒下,整个兵阵都会失效。再说南尧的攻城车原本都已经开到了南门附近,可是被楚贞将军用以火攻之计,全将那些攻城车烧了个干干净净…”

楚禾并不懂兵法,可如今听他讲起却亦是听得如痴如醉,脸上露出难掩的笑意。

魏藏站在一旁,忽然看见远处的动静,立刻便出言提醒道:

“小姐,他们回来了。”

楚禾连忙向远处一看,果然看见三师盟军与东尧军互相依偎着走在一起,四色战旗在风中飘摇,十数位将领并肩而行,簇拥着正中央那位身穿玄铁金羽铠甲、身披赤红战袍的男子。

他身上仿佛带着万丈光芒,是这世间最饱含热血的存在。

她的眼中忽然模糊了一片,泪水盈满眼眶,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他们,转身便往城楼下跑去。

那守城的士兵见到楚禾,连忙将沉重的南城门大打开来。

城门前扬起一片灰沙,城中妇孺老少亦蜂拥而至。他们看见城外得胜归来的大军,人群中爆发一片欢呼喝彩。

楚禾缓步走出城门相迎,身后便有成千上万的民众随同她一并走出城门。

烈日金光下,走在最前面那高头大马之上的赫绍煊看见她的身影,立刻便抛开众人纵马疾驰到她面前,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们面对面站着,盯着对方看了半晌。

楚禾的眼泪溢出眼眶,她听见赫绍煊对她说:

“阿禾,我们赢了。”

“阿禾,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分开了。”

楚禾忍不住冲上前去拥住他,环紧了他的脖颈久久不愿分离。

身后几位将领姗姗来迟。

孟泣云见状,远远地有些不满地开口道:

“阿禾,为了你我可是跑断了腿来的,磨了哥哥好久才让我上阵呢,你也不来抱抱我么?”

孟忌笑骂道:

“泣云,不许无礼。”

孟泣云吐了吐舌,像是一只猫儿一样将脑袋缩回来,嘟囔了一句:

“本来就是,还不让我说了。”

众位将领脸上都不由地露出一副笑脸,所有人心里的石头都已经落地。

而剩下的,便是劫后余生所带来的勇气。

与孟泣云比肩而行的赫子兰则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

“孟姑娘,这回你能不能多待一阵…?”

孟泣云偏头望着他,额前束成小辫的长发与红扑扑的脸颊越发显得少女娇憨。

她那双水灵灵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欣喜,却被她悄悄藏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开口道:

“能不能留下,我听哥哥的。你要是想让我留下,那就去问我哥哥。”

赫子兰脸上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有些窘迫地摸了摸后脑勺:

“真的?”

赫禹站在他旁边,颇有些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偏头跟身边的北尧将领小声说:

“我们赫家人,见到喜欢的女人一早就将她拿下了,怎么就出了赫子兰这么一个瓜怂的东西?”

楚贞在一旁闻言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跟楚泰宁开口道:

“父亲很久没有远征,此次身体可还吃得消?”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楚泰宁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态,反而精神抖擞地一摆手道:

“就凭方才那些小崽子,还不足以让我拼尽全力。只不过阔别这北境许久,如今再回来,倒是想起当年与孟兄乔兄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了…”

楚禾依偎在赫绍煊怀中,远远地看着她所热爱的人们,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是她寻了一遍,瞧见军中并没有谢照衡和周焱将军的身影,于是便抬头问道:

“谢相去何处了?还有常军师呢?”

赫绍煊的眼神望向远处,开口道:

“赫元祯和赵郁趁乱带着一千护卫逃脱,谢相与周焱自请前去捉拿,所以我挑了些体力还算好的骑兵随同他们一起去了,或许傍晚就会回来了。”

楚禾有些担忧地回道:

“赵郁极是狡猾,若是让他逃回玉京,恐怕会立刻向天下人宣告我们是叛军叛臣…”

赫绍煊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

“放心,你看看如今天子阵营当中战力最强的孟楚两家已经站到了我们这边,天下人不是傻子,不会有人想要与他们作对。”

楚禾想了想,释然一笑。

随即,赫绍煊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与她共骑一乘,缓缓带着大军走入青泽城之中,接受万民敬仰的眼神。

他们大胜不过半日,负责追击敌军的谢照衡和周焱便率领着完好无损的队伍归来,随行还收缴了许多战利品呈给赫绍煊。

周焱抱拳道:

“王上,赵郁等人极为狡猾,早在援军到来之前就已经挟天子向南逃窜,末将率兵一路追赶也未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谢照衡也立在原地长叹一声道:

“赵郁倘若挟天子返回玉京,恐怕会立即宣告我们为叛军,号召天下诸侯剑指北境。王上不可不做打算…”

孟泣云闻言从将领当中站了出来,扬起脸不屑一顾道:

“试问那些草包诸侯哪个敢来与我孟家军对阵?先问问我手中这把挽月弓再说罢!”

见她出列,赫子兰也在旁边附和道:

“如今我们的战力是从前的四倍有余,惧怕他作甚?有本事让他们在战场上招呼!”

孟忌从前在巨鹿原与赫子兰曾经一起剿灭过叛军,很是相熟,如今便也毫不客气地开口训斥道:

“你们两个小孩懂什么,这难道只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么?快回来,别闹了。”

谢照衡幽幽开口:

“孟忌将军说到了点子上。王上,您眼下要考虑的,并不是王军还有多少战力的问题。”

说罢,他便点到为止,噤声不语。

楚禾抬头看了一眼谢照衡,心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眼下帐中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无论赫绍煊是准备兵玉京,还是谋夺帝位,都是顺理成章且名正言顺的事。

只是这个消息倘若告诉众人,恐怕会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赫绍煊似乎也有这样的顾虑,他抬头看了谢照衡一眼,而后又转向楚禾,在她的眼中找到了赞同的神色之后,他便站起身来,走到众将面前,朝他们分别一躬身。

楚禾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内间去,从箱中取出一只木匣,捧在手上等着赫绍煊亲自开口。

众人见状连忙向他回礼,唯独赫禹皱着眉头道:

“兄长这是做什么,你此次助我北尧驱逐蛮族,明明是我亏欠了你…”

赫绍煊走回原位,淡淡道:

“你我兄弟本是一家,北境倘若失陷,必然唇亡齿寒。今日我要说的事,与此前的战役无关。我向诸位行礼,除了为答谢各位相助之恩,还有一事,希望诸位…为我效劳。”

众将闻言,似乎也感觉到了逐渐有些肃穆的气氛,于是便更仔细地聆听着他的话。

只听赫绍煊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我登上东尧王之位不过两年有余,自问从未做过任何有亏天子的事。如今天子趁我东尧军与蛮族血战之际下此毒手,可见其忌惮之心。眼下各位为了襄助东尧而违逆天子,恐怕日后洗脱不了叛军的名声,这并非我所期望的事。故而今日向众位说明一件大事…先帝在世时,曾经写下一封遗诏,命我母亲先惠文皇后以假死之名带回玉阙阁珍藏。”

说着,楚禾便将遗诏小心翼翼地从木匣之中取出,递送到赫绍煊面前。

众人一见遗诏,脸上纷纷露出惊异肃穆的表情。

赫绍煊见楚泰宁和孟忌刚要下跪,连忙命人扶住他们:

“诸位将军重甲在身,不必行此大礼…父皇九泉之下,当知你心。”

楚泰宁闻言,忽然想起先帝,不禁老泪纵横,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楚泰宁曾经历过赵家血洗朝堂的那个时代,多少已经猜到了里面的内容,却还是稳住了阵脚,开口道:

“敢问王上,这遗诏之内,写了什么内容?”

赫绍煊不语,双手将那遗诏递送到楚泰宁面前。

楚泰宁惶恐地接过遗诏,颤抖着手轻轻打开,入目的字眼立刻便牢牢抓住了他的眼球,使其神经绷紧。

读罢一边,楚泰宁口中也不由地喃喃自语:

“立吾儿皇长子赫绍煊为继任天子,无论何时,见此诏书如见孤本人。除赵氏奸佞之后,望天下诸侯拥立新帝即位…”

他反复地看着那诏书上的字迹,口中喃喃道:

“这是先帝的字迹…是先帝的字迹…先帝果然没有选错人!”

众人闻言,连忙拥上前去看那诏书,脸上皆露出喜悦之色。

他们互相交换眼神之后,像是商量好一般纷纷朝着赫绍煊方向半跪于地,口中高呼道:

“吾等愿意拥立新主,入主玉京!”

赫绍煊连忙走上前去将楚泰宁率先扶起来,而后示意众将平身。

“能得此贤臣良将辅佐,亦是吾幸。”

谢照衡站在一旁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朝赫绍煊开口道:

“王上如今便可将此诏书明示天下,如此一来,即便玉京抢先一步宣布东尧军为叛军,也可借力打力,力挫天子锐气。”

孟忌亦拱手道:

“王上不如先将此事告知我军将士,眼下他们虽然沉浸于胜利之中,但仍然军心不稳。倘若以此事相告,恐怕更会鼓舞军心。”

赫绍煊一听便觉此事有理,当即便命赫子兰下去传递消息了。

不及傍晚,东尧军和盟军上下便已经知晓了先帝遗诏之事,场面霎时间陷入一片狂喜之中,将士们亦纷纷在军营之中高呼“新帝万岁!”

讽刺的是,就在赫绍煊为正统继任天子之事还未传遍天下之时,玉京果然颁布天子诏令,判定北尧军、东尧军、孟楚两家皆为叛军,号召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

天下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又听得赫绍煊已经在北尧揭竿而起,手持先帝遗诏率剑指京师,誓要夺回帝位。

除了北尧军的十万兵马要留在北境镇守之外,剩下的大军都将会南下向天子王畿进发。

临行之前,赫绍煊前往校场点兵,而楚禾则在大帐之中收拾东西,却没想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见到此人,楚禾不由地有些紧绷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迟疑片刻却还是叫出了她的尊号:

“玉衡贤士来了,快请坐。”

玉衡贤士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目光柔和地望着楚禾,在她指的地方缓缓落座。

“我听闻大军即将南下,于是便打算来探望一番。”

楚禾替她倒了一盏热茶送到她面前:

“玉衡贤士…若是来找王上,可稍等片刻,他很快便会回来。”

玉衡摇了摇头道:

“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来找你的。待大军离开之后,我便会与常师兄回到玉阙山去了。谢师兄他去玉京还有些事要处理,所以会随军南下。”

楚禾轻声开口道:

“玉衡贤士不愿意回到玉京么?”

玉衡沉默了片刻,丹凤眼中升起一丝哀寂,似乎踏出红尘之人回首而望的孤寂。

“一座城,倘若没有了那个人,再回去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远离喧嚣已久,也早就习惯了山中的生活,就不回去了。”

楚禾心中稍稍有些难过,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抿着唇不语。

玉衡转而从自己的思绪当中抽身出来,轻声道:

“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你聊一聊。我曾听闻,十多年前有一位国师曾经预言,说你天赦入命,生来就是天命皇后,是么?”

楚禾没想到她会提及此事,有些局促地开口道:

“的确如此。”

玉衡淡淡笑了:

“星命之说非我所学,我不敢妄议。只是这则预言,我看并不是空穴来风。眼下,若盟军顺利通过关隘兵临玉京,拥立新帝即位,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帝后。”

听闻她的话,楚禾脸上却波澜不惊:

“帝后于我而言,与王后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朝中若能铲除奸佞,还天下人一个太平之世,那便再好不过了。”

玉衡看了她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楚禾自然知道她所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于是便忍不住开口道: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把你放在心里。我曾经与他去青都外微服私访过,那时他的化名是唐尤生,我还觉得很奇怪。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他的母亲…姓唐。”

玉衡听着她的话,脸上没有了方才勉力维持的神情,有些动容:

“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不愿意陪在孩子身边的…只是煊儿他…生来就是皇子。在这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可是肩上承担的责任不一样,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楚禾沉默不语,仔细思索着她说的话,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

而后,她忽然听见门口忽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连忙走过去掀开帘布一看,只看见赫绍煊远去的背影。

楚禾连忙开口呼唤他,却被玉衡拦了下来:

“好孩子,这回让我亲自跟他说…”

说着,玉衡便亲自追了出去,在不远处拦下了赫绍煊。

楚禾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着赫绍煊。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赫绍煊这幅模样。他低着头,双拳握紧,不肯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即便那是他日思夜想多年的人。

楚禾心中一阵钝痛,却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们两人一起解开心结,旁人是无法插手的。

不远处,玉衡面对赫绍煊轻声开口道:

“煊儿…无论如何,我当初都不该把你丢下。我自知对你的亏欠无从弥补,也从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看一看你长得多高了,是不是过得好,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赫绍煊仍然低垂着头,而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之中,却已经有些泛红。

玉衡望着他,眸中流露出一抹悲戚: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小,每天温习过书本之后,就会抱着桂花油走到我身边来,给我梳头。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陪你长大的,我一直都以为我可以。直到我与你父皇变法失败之后,一切都变了。

赵家把控了太多的权力,当时已经是淑妃的赵慈诞下元祯,我意识到等你长大之后,无论你是否想要这个皇位,都一定会受到她的排挤甚至谋害。而我不过一介白衣,你的外祖家也不过是东尧一个落魄贵族,我几乎无力护你。孩子,我很想陪在你身边,但是我不行。我陪在你身边,只会让赵慈一日比一日的忌惮你。我只有远走高飞,离得你越远,你就越是安全…”

赫绍煊忽然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眸中看不出悲喜。

“即便我很希望你能陪着我长大,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活在这世上。”

玉衡脸上缓缓舒展开一个笑容,她眼中饱含着热泪,稍稍哽咽着开口:

“日后,倘若你想要见我,便可来玉阙山小住一段时日。”

赫绍煊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摸索了一阵,忽然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送到她面前。

玉衡一双眼睛落在那熟悉的木梳上,颤抖着手将木梳接过,仿佛看见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唤着“娘亲,娘亲…”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将赫绍煊那高大的身影揽入怀中,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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