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睡不着,去院里转,别扰我。”
裴原沉默好半晌,宝宁本以为他要睡了,他忽的又将脸凑过来,贴附在她耳边,低声问:“如果你知道了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会不会继续陪着我?”
宝宁听不清,嗯啊地应付着。
“我杀过人,很多,好的杀过,坏的也杀过。你是不是都不知道?”
裴原继续道:“其实那会我说出去取菜,是骗你的,我中途还去了趟别的地方,我斩了周江成的一只手。他现在还没死,但很快就会死了,我想好了他的死法,把他扔到乱葬岗喂狗好不好?”
“就像是和冯永嘉差不多的死法,冯永嘉,你还记得他吗,我把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扔到了荒坟堆里。他应该会将自己吓死了,若不然就是被狼或狗吃了。我不觉得他可怜,他该死,但你应该会可怜他?”
“还有徐广,他从腰那里变成了两半,趁他还没死的时候,我一把火将他给烧了。”
裴原声音很小,想让她听见,又不想让她听见。
在他缓慢的语调里,宝宁睡着了,呼吸很平稳,裴原观察着她胸口的起伏,笑了下,放下心。
心底里,他其实还是不想让宝宁知道的。
他这样的人,很难不收获到旁人厌恶的目光,疯子、阎罗、恶鬼转世,裴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称呼,但他害怕宝宁也这样看他。
裴原想起那天晚上,周江成倒在地上后,他将剑掷出去划破周江成脖子时,宝宁的恐慌。她应该会害怕这样的他。
可又不想一直这样伪装。
裴原的食指缠绕着宝宁的头发,低语:“我是个残忍的人吗?”
“我母亲死了,在我还没能力保护她的时候。”裴原亲吻宝宁的脸颊,“我不能再看着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任何妄想伤害我珍贵东西的人,我都得先他们一步,杀掉他们,并且用最痛苦的方式,让他们受到惩罚。”
“这世界本就是人善被人欺,做错事就该付出代价的,强者才是能决定生死的那个人。”
“宝宁,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外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我是个疯子,我根本不是你所期待的那样温柔和善的人,别觉得我做的那些事恶心……别走。”
裴原轻轻啃咬她耳垂:“我说过的,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自言自语说了这么多,宝宁安稳地睡着,只有一只半睡不睡的羊和一只醒着的狗在听。
裴原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少女怀春般的矫情,根本不像他。
但有时候情绪就是来得莫名其妙,压抑着的淡淡恐慌被点燃也就是一瞬间。他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他偏激执着,对善恶感到麻木,对生死也看淡,他有时好,有时坏,浑身都流着恶心的血液,即便没残废,也注定是个活在深渊里的人。
现在他想出来了。
……
第二天早上,宝宁醒得晚,她果真是滴酒沾不得的,起来后仍觉得昏沉沉,也可能是昨晚没太睡好。
裴原喋喋不休了小半宿,她一个字没听清,好不容易睡了,搅得她梦里都是一群和尚在呜啦啦地念经。
天色大亮,阳光透过薄薄窗纸洒进来,照在脸上,很柔和的光晕。阿黄已经吃饱饭,撅着屁股在她脖子处拱来拱去。
宝宁手下意识往旁边身,去摸裴原的位置,惊觉已经冷了,他走了多时。
宝宁心头一跳,忙坐了起来,神情委屈不解。他昨日还说得好好的,这几天都没事,好好陪她,一转眼又说话不算话,不知跑哪里去了。
一股甜腻的奶香传过来,阿黄率先闻见味儿,仰起脖子往外瞧,小羊在门口咩咩地叫,那是它的吃食。
宝宁疑惑地下床,扒着门柱往外看,瞧见裴原宽厚的背影,他搬了个凳子在门口,背对着她的方向,怀里是那只小羊,动作很僵硬地喂奶。
刘嬷嬷在一旁小声道:“四皇子,四皇子您慢点,别伤了它的舌头。”
“怎么那么娇气。”裴原不耐烦,“你去厨房取个油漏子过来,塞嘴里,一碗奶往里一倒不就得了。”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刘嬷嬷连连摆手,“没满月的小羊崽呢,况且还生着病,怎么能用那种喂鸭子的办法。”
裴原道:“这么一勺勺的,得喂到什么时候去。”
“一刻钟就喂完了,夫人一直都是这么喂的。”刘嬷嬷小心哄奉他,“四皇子您耐心些,待会夫人看见了也高兴不是。”
裴原“嗯”了声,拍拍小羊的脸:“来张嘴,再来一口。”
宝宁没忍住笑出声,阿黄“汪”地叫了一声,冲出去到裴原面前,两爪子扒着他膝盖,脑袋高高扬起,也要吃。
裴原让刘嬷嬷将它抱走,怀里拦着小羊转了个身,看向宝宁,下巴微微扬起,有些嫌弃:“看你给我派的好活计,大早上饭也没吃,还得先喂这个小畜生。”
宝宁半张脸藏在床帘子后头,冲他笑:“你看它多可爱呀。”
裴原低头,手指搔搔小羊耳朵:“也就那样。”
他又抬头:“没你可爱。”
宝宁笑得更高兴。刘嬷嬷还没见过他们这样光明正大调.情样子,羞的老脸一红,赶紧退下去。
“别傻乐了,赶紧出来洗脸梳头发。”裴原冲她挑一侧眉毛,“吃了饭带你出去玩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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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早饭已经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怕冷得太快,有精致的小碗扣在上头。
等宝宁洗漱好,换完衣裳,裴原的喂奶任务也终于完成。小羊被他桎梏太久,好不容易得了解脱,撒着欢儿地往外头跑,阿黄跟着去追,一羊一狗在石榴树下啃草玩。
裴原往外看:“这羊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仔细瞧,腿是跛的,它骨头长得不太好。”宝宁一手挽着袖子,将菜上的罩碗一个个地给拿下来,“也可能是换了个居所的关系,原先它在草棚里,吃不好睡不好,现在换了地方,心情肯定也变好啦。”
裴原走到她身后,胳膊搭上她的肩,懒散地问她:“那你现在心情好不好?”
“唔……还行。”
宝宁抿唇笑,拿筷子戳了戳盘里的水晶虾饺。她还是挺高兴的,裴原记得她想吃什么,虽然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小到大,她得到的来自姨娘和季蕴之外的关爱太少,养成她这样的性子,受到一点恩惠,就高兴个好半天。
宝宁瞄一眼裴原的方向,在心里想着,裴原是她的丈夫,他们是这样亲密的关系,所以她还可以索取更多一些,裴原还可以做得更好,这样想法不是很过分?
“不喜欢吗?”裴原盯着她的表情,眉心拢起,“我按着你喜好安排的,虾饺,素馅包子,河虾,炸小黄鱼,还有疙瘩汤。我记错了了吗?”
“没记错。”宝宁坐下来,仰头望着他,小腿晃来荡去的,眼睛在笑,“但我还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裴原愣住,他回想半天,摇摇头。
“我可记得你的喜好哦。”宝宁掰着指头与他数。
“我知道你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青菜,非要吃青菜的话,喜欢吃豆芽儿。肉的话,比起小炒肉更喜欢吃排骨,比起吃排骨更喜欢猪大骨,尤其是酱香的。嗯,你还喜欢吃汤拌饭,吃相不是很好看,喜欢土豆蘑菇汤和冬瓜丸子粉条汤,最讨厌红枣莲子汤,对不对?”
裴原看着她认真样子,蹲下身,与她平视。
“所以你也得记得我的喜好。”宝宁正襟危坐。
“我喜欢吃河鲜,喜欢吃小圆子,玫瑰馅、芝麻馅和花生都喜欢,最讨厌五仁的东西,五仁月饼也讨厌。所以以后你惹我生气了,千万不要拿五仁的东西讨好我。我还喜欢吃面,喜欢山西的面,以前国公府的主厨是山西吕梁人,酿的醋特别好,刀削面做的也好,最好吃的是碗团儿。”
宝宁问:“你吃过碗团儿吗?”
裴原听她唠唠叨叨,眼睛笑得眯成条缝儿:“没吃过。”
“我就知道。”宝宁端起小碟子,咬半个饺子,有些得意,“我的三姐夫也是山西人,他会做,但没我做的好吃,我有秘方的。改天,改天我也做给你尝尝鲜。”
裴原应了声好。
他伸手,将宝宁额角的碎发撩到她耳后去,低低笑:“以前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啰嗦。”
“与你说的都是正经的,你不要不忘心里去。”宝宁把剩下半个饺子也吃掉,去喝疙瘩汤,想起什么,抬头问,“你昨晚与我说了些什么?我半梦半醒,只知道你在说,一句都没听清。”
“没什么。”裴原一句话带过,坐在她对面,也端起碗粥。
他转移了话题:“待会去小凌河那边转转如何?我打听过了,说今天那边有戏班子,带你去看。”
宝宁注意力果真被转移,她很少有外出的机会,听到这计划,心情雀跃。但喝掉小半碗汤后忽然想起什么,动作顿住,看了裴原一眼。
裴原把剥好的虾扔进她碗里,问:“怎么了?”
“我可以见见我弟弟吗?”宝宁试探地问,她手指捏紧了筷子,“我想他了。”
裴原不太高兴:“我与你出去玩,见外人做什么?”
“那不是外人。”宝宁睁圆眼睛,“我的弟弟,那是你的妻弟,你要叫他一声小舅子,看你说的什么话。”
裴原哼笑了声。他仍旧记着季蕴的仇,他知道这小舅子不待见他,当初宝宁刚嫁过来的时候,季蕴还存了想将她带走的心思。裴原不愿让宝宁与他接触,就是怕她心性不定,被季蕴三言两语哄服帖了,回来与他闹和离。
但宝宁话语里的某个字眼取悦了他。
“不是昨个儿你说的,天老大,你老二,想干什么就干,不用问我。”裴原夹了颗花生米放嘴里头,“叫他出来也行,没正经见过面,上次到国公府也匆匆忙忙的,一起喝顿酒。”
“你腿还没好呢,那种东西,少喝的好。”宝宁托着腮,有些担忧地去看裴原袖子底下的手腕。他挡着,宝宁看不见。
宝宁道:“那待会你去国公府递拜帖,算日子,今个月底,季蕴应该没去书院,我们一起乘马车去小凌河。”
裴原垂着头搅碗里的粥,三两下倒进嘴里:“让他自己骑马去,哪儿来的脸与咱们凑热闹。”
“你——”宝宁咽下去嘴里的东西,“今天好日子,我不与你置气,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还欠我五百个字的悔过书,还有一个小愿望。”
裴原愣怔地抬起头:“真有这事儿?”
“你以为我与你闹着玩?我的气还没过去,你说话做事最好注意分寸。”宝宁站起身拍拍裙子,冲他浅浅笑一下,“若不然我的小愿望就是让你睡上半年的地铺。”
裴原连炒花生米也吃不下去了。
阿黄围在他脚底下转圈,裴原踢着屁股将它弄走,它不长脸,又来。
裴原没好气:“刚不是喂了你东西了,屁用没有,就知道吃,馋鬼。”他往地上扔一块剔了肉的蒜香排骨。
阿黄美滋滋地抱着排骨往墙角跑,歪着脑袋,撅着屁股啃。
宝宁看它一眼,无奈摇摇头,踮脚将装着水蛭的瓷坛子取下来。
裴原早上刚投过食,它们吃饱喝足,钻进泥里正休息,露出一点浅蓝色的脑袋壳。
那三颗卵茧一共孵出了三十六条小水蛭,死了两条,一条是因为没食吃饿死的,它的食物都被一条个头相当大的水蛭给抢去吃了。一条是直接被那条大水蛭给吃了。宝宁看见的时候,它已经被吃了一半,半个坛子都被它身体里流出的血和粘稠体液染脏了。
宝宁从那时才发觉,弱肉强食这个道理,是在哪里都适用的。
宝宁把视线投向那只已经长得极为壮硕肥大的水蛭,它似是有先天优势,极其凶猛,已经有小拇指般粗,这样的生长速度超出了宝宁的预期。
按这样算的话,再有三天左右,它就可以用来吸第一次毒血了。
宝宁偏头看了裴原一眼。阿黄又跑到他身边去,小羊也去了,俱都围着他转。裴原轰走这个轰不走那个,气得摔了筷子。
他现在还生龙活虎,纯粹是身体底子好。这毒越往后拖蔓延越快,宝宁不敢想象,再过半个月或一个月,裴原会不会还是现在这样子,有力气与她打闹斗嘴。
最迟后天,她必须得试一试,这水蛭到底有没有用处。
……
约莫午时的时候,宝宁和裴原到了小凌河旁边。那里有茶摊子,很简陋,就搭了个棚子,是挑夫歇脚的地方,茶是大碗茶,冲了不知多少遍水,淡得和白水一样,就是回味有点涩。
季蕴在那里等着他们。
裴原到了后便皱眉头,桌子油光锃亮,凳子上的木板也缺口,他不想让宝宁坐,但放眼望周围,又没有别的好地方,就一座新在建的小楼儿。
季蕴先发制人:“是你选的地方。”
宝宁不在乎地方简陋,她许久没看见弟弟,真的想了。见他个子像柳树枝似的抽条不少,人看起来也稳重许多,心里很高兴,不住地盯着他瞧。
老板娘送来擦桌布,裴原拧眉丢在一边,用袖子将宝宁座位抹了遍,让她坐下。
季蕴盯着他举动,见状,心下放松一点。
“我记着这地方原来是处很大的酒楼。”裴原也坐好,他起了个较家常的话头,与季蕴聊。
“后来被左相的公子强拆了,现在新建了所,也是酒楼。”季蕴给他斟茶,又给宝宁斟茶,笑容妥帖。
宝宁觉得,季蕴好像真的长大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陶氏有孕的关系,他在府中地位没以前稳固,感到危机,所以才成长更快。还是因为她当初出嫁的原因。她嫁的是不太体面的,即便现在的生活她已经足够满意,在外人看来,还是不那样体面,季蕴当初为此伤神了许久。
若原先,季蕴年轻气盛,他藏不住锋芒,现在竟学会寒暄了。
裴原“嗯”了声,两人对坐喝茶,相看两相厌,没人再说话。
宝宁悄悄地踩了裴原一下,想让他说句话,裴原领会到这意思,但没动。在他心里,女人家心思就弯弯绕绕的,季蕴明显就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喜欢季蕴,那么强迫地按着头让他们聊天,有意思吗?弄得两人都尴尬。
裴原站起身,冲季蕴笑了下:“失陪一下,去解个手。”
裴原不想解手,他只是寻个借口出去避一避,等宝宁和季蕴话别完,他再回来。
裴原心想,他已经够客气了,这还是看着宝宁的面子上,能得到他这样礼遇的人不多。
季蕴站起身,冲裴原拱手行了一礼,两人都微笑着道别。
待他背影走远,季蕴换了副脸色,一屁股坐在宝宁跟前,紧张打量她:“姐,他对你好不好?我早就想去看你,但被事拖着,没去成,后来到了你住的地方,才发现你早就走了。”
宝宁笑着道:“挺好的,我们换了个地方住。”
她关切问:“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样忙?”
季蕴暂且没回答。
他脑子里想起刚才裴原的动作,他对这个姐夫仍旧不满意。宝宁不记仇,能原谅裴原最开始的恶劣态度,他却放不下,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而且,嫁给裴原本就是宝宁被逼,在季蕴心里,是宝宁受了委屈,这与他父亲的不作为有关,与他的年弱无能也有关。
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裴原配不上他姐姐,哪怕他是个什么皇子。
再者说,裴原那样的性子,那样的身份,哪里能做得好丈夫呢?
季蕴最怕的就是宝宁受了他的气,或者因他的行事作为,陷于附带的危险之中。
季蕴不能明着面地劝宝宁和离,许氏不允,对宝宁也不公,他希望她能自己想明白,作为弟弟,他给她留退路。
“姐,我给你买了个庄子,离京城不太远,在溧湖。”
作者有话说:这大概是下一次火葬场的提前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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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过书
“庄子?”宝宁惊讶地看向他,“你哪里来的那样多钱?”
“这几个月里,我做些小生意。”季蕴皱眉头,在心里措辞,又想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干脆不说了,“姐,你放心,都是正经小买卖,没做不好的事。”
宝宁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你才多大呀,赚了多少钱,够买庄子的。”
“我与二姐夫一起,他出钱,我出力,鼓捣些地契上的生意。”季蕴不肯多说了,糊弄她,“姐,有志不在年高。”
二姐夫是崇远侯府的庶子,叫贾献,宝宁见过他一面,很有修养的儒雅男子,听季蕴这样解释,她觉得合理许多。虽仍存疑,但也不好多问了,季蕴是个有主见的人,况且,他也是该慢慢历练的。
“只一条,不许沾上赌,也不许和那些花花柳柳沾上关系。还有,贪赃枉法伤人性命的事,也不许。”宝宁威胁他,“若不然,告诉姨娘,打断了你的腿!”
花花柳柳指的是什么,季蕴听得懂。迎春楼那样的场所。宝宁不好意思说,用这词掩盖过去。
季蕴笑着答应了,视线有些探究地盯着宝宁神情。心中想着,裴原少年时候做的那些买卖,他姐姐许是还不知道?
与贾献在一起久了,皇室和贵家的那些野史,季蕴听来不少,对裴原过往有所耳闻。秉性这些不谈,他臭名昭著,世人皆知。武力上是强悍的,随护国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有些战功。还有就是,裴原很有钱。
季蕴不知道最开始见到裴原时,他为什么会落魄成那样子,但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裴原身家远不止这些。
他常年驻守北疆,偶尔回京,喜欢玩乐,做那些阴暗的生意似乎很有一套。宝宁讨厌的东西,他纷纷沾染过,有些甚至做的很出彩。
只是听话音儿,他的傻姐姐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季蕴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把儿,垂眸片刻,又看了宝宁一眼。
她确实是没心没肺的,已经不提他钱的事儿了,正托着下巴望向河堤,看那边几个小孩在跑着放风筝。河里几艘画舫游船,她来兴致了,邀请季蕴待会一起去看风景。
“姐夫会不高兴的。”季蕴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将地契给你,见你过得很好,我放心了,待会就走。”
“就待这么一会儿。”宝宁有些失望,她偏头去寻裴原的身影,找不着,又转脸看向季蕴,“连个饭都不吃吗?”
“不了。”季蕴抿唇,欲言又止,终还是出声,“姐,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一点。”
宝宁笑了:“我当然知道呀,我现在也很好。”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季蕴正色,“你不要总是那么傻,谁都相信,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宝宁有点懵了。
季蕴发觉自己说重了话,不再说这个。他轻呼一口气,从袖里拿出一个纸封,桌上滑过去递给宝宁:“上面是庄子的位置,你记牢了。里头一直有下人在的,你想散心了,就去。”
宝宁拿着封子在手里左看右看,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瞄季蕴一眼,笑着道:“我弟弟长大了,有出息了。”
“瞧你样子,傻不傻。”季蕴轻笑一声,宝宁嗔他一眼,又逮着他问了许氏的近况,听说她很好,放下心。
就是国公府里最近有些乱。陶氏快临盆了,季嘉盈也要出嫁。
她做太子侧妃,虽是妾位,但也高贵,最重要的是国师算过了,说季嘉盈与裴霄的八字极合,还有利于国运。圣上很高兴,特赐了大操办的恩典,说到时晚宴会请许多贵客,季家女眷也会出席。
姐弟重逢,话很多,没多会就说了小一刻钟,裴原仍旧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不回来。
季蕴站起身,笑道:“姐,我先走了,我若再待下去,就算天黑了,姐夫也不会回来的。”
宝宁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季蕴拍她的肩安慰,又抱她一下,转身走了。
宝宁远远望着季蕴背影,他还是有些单薄的,不似裴原那样结实,但背影挺拔,有少年英气。见他转个弯钻进人群里,再看不见了,宝宁才舍得低下头,眼眶有些湿。
“人走了?”裴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她身边,见她红彤彤眼睛,眉心一敛,伸手抹她眼泪,“刚还不是挺高兴的吗,一转眼又哭了。”
“你懂什么,那可是我亲弟弟,我就是想念他,怎么了。”宝宁推开他的手,故意气他。
裴原的脸果真沉下来。他不喜欢宝宁把心分出去,尤其是分给男人,亲弟弟不行,亲爹爹也不行。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解手竟然要那样长时间。”宝宁看着他的眼,她注意到了裴原的情绪,但没打算哄,继续问,有些咄咄逼人,“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们?”
裴原别开眼:“没有。”
宝宁心里藏着委屈,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裴原,我觉得你对我家人的态度有问题。”
“好了,宁宁。”裴原率先服软,他捏捏宝宁的后颈,像哄猫儿一样,“我知你在意家人,等过几日,我买些礼物,带你去探望你姨娘可好?”
宝宁不打算和他僵持这些了。她心中想着,许是裴原自幼丧母,又常年在外,连父爱也缺失了,还有那样一个心机叵测的哥哥,他亲情缘淡薄,不将家人当回事,也说得过去。这些不是她一时能矫正过来的,只能慢慢来。
裴原看她脸色稍霁,放轻松一些,他在袖里掏出一串油纸包,逗她:“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宝宁接过来拆开,是一串油光红亮的大糖葫芦,上天还撒着白芝麻,散发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算你还有心。”宝宁恨恨地咬了一大口,站起身往外头走,“你的悔过书准备的如何了?”
“有腹稿了。”裴原拉住宝宁,他学会了卖可怜,知道宝宁最惦记他的腿,拿这个博同情,“我腿难受了,你慢点,等等我。”
宝宁心缩了下,急忙看向裴原,见他面露痛苦神色,赶紧去扶:“很难受吗?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
“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个悔过书……”裴原瞟她一眼。他眼中算计被宝宁捕捉到,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了这是裴原在诓她。
“你可真幼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宝宁恼怒地甩开他,咬一颗糖葫芦进嘴里,把嘴里的糖皮儿嚼得咔嚓咔嚓响,“再不相信你了。”
“别啊,我给你念,给你念还不行吗?”裴原哄她,他胳膊横在宝宁胸前,鼻尖蹭她的脖子,“我现在就给你念。”
这动作太亲密,许多路人看过来,窃窃私语瞧着他们。
宝宁又羞又气,踩他一脚,裴原换了个姿势拉她手腕,真的寻了个偏僻没什么人影的地方,是处断桥。
桥两侧有石墩子,不远处停靠一艘船,帆高高挂起,像是准备远行。
裴原让宝宁坐在石墩子上,他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很为难的样子,面色发黑,好半晌憋出第一句:“我叫裴原。”
宝宁笑了。
“我为那天我自己的冲动言行,很郑重地,向季宝宁道歉。”裴原又转了好几圈,说不出下一句。
宝宁吃光了糖葫芦,手里拿着长棍子,笑眯眯看着他:“然后呢?”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否则……”宝宁等着他的下一句,裴原咬咬牙,狠心道,“我就当众学三声狗叫!”
宝宁道:“一共五十个字,你还欠我四百五十。”
裴原愣住。
风吹过来,掉了一片树叶落在他肩上,宝宁站起身给他拈下来,树叶放在手心,她鼓腮吹一口气,瞧着叶子落进水里。
她玩够了,瞧向裴原,见他还是直愣愣在那站着,抱着胸道:“说好了的五百字,一个也不能少。”
“你不要逼我。”裴原眯起眼。
“那我可说了,你数好了。”他两手按着宝宁的肩,蕴一口气,几乎像是吼的方式,“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宝宁彻底懵了。
……
“殿下,您说,四皇子和四皇子妃在说什么呢?”
近侍太监常安站在裴霄跟前,随他的视线一起朝断桥望过去,那边有一双人影,亲密的姿势站在一起,像是在吵架。
裴霄拳抵着唇,轻咳两声:“不知。”
“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常安有些感叹,他想起什么,叹了口气,“若早知如此,当初在京郊别院的时候,就该下狠手,杀了他。谁能想到,中了那样的毒,他竟然还能站起来了,如今像是与好人无异。”
“别着急,他就快死了。”裴霄神色渐冷,“你猜错了,当初我不杀他,不是因为下不了狠手,是因为前些时间,奔狼军魏濛在京中。裴原手里还剩一支烽烟,若贸然动他,烽烟起,魏濛知道,恐怕引起反扑。”
常安想了想,问:“烽烟是什么?”
裴霄道:“奔狼军内部的联系方式,一种信号烟,烟起后经久不散,为的是在危险时可以纠结附近所有兵力。他们的烟颜色与众不同,是黄色。”
常安恍然大悟。他摇摇头:“听说魏濛原先是祁连山上的土匪头子,怎么忽然就从了军了,还和四皇子搞在了一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裴霄垂眼啜了口茶水,“疯子也喜欢和疯子交朋友。”
他没再说话,只顾着饮茶,很久后才抬起头,那边的一双人影已经不见了。裴霄视线锁定在宝宁曾停留的那方石墩处。
裴霄忽然想起那会宝宁往水里吹叶子时候的样子,她眉眼很灵动,娇俏的,很轻松愉悦的感觉,是他没体会过的那种轻松。
作者有话说:(* ̄3)(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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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
裴原连着喊了一百五十遍“我错了”。听到最后,宝宁都觉得烦,想堵住他的嘴,他却上了瘾,偏要说完。
足足念了一刻钟。
裴原问:“满意了吗?”
宝宁不理他,扭头往桥下走,裴原拉住她:“不是数了吗,正好五百个字,都按着你心意来的。”
宝宁甩开他手,羞恼道:“真不知你这套坑蒙拐骗的技巧都哪里学来的,嘴里找不出几句正经话,全是骗人的,大骗子。”
裴原正色:“待你的心是真的。”
宝宁诧异看着他,惊觉这人真的变了。经过这几日,她与他闹脾气,裴原比起从前改变许多,只是不朝正道儿走,变得油嘴滑舌,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
也或许这就是他本性,土匪流氓,没个正型儿。
裴原不待宝宁再反应,往前一步,一把抱起她往不远处马车边走:“不说这些了,咱换个地方,带你玩儿去。”
宝宁被他动作吓了一跳。旁边有人在看,宝宁没他那么大胆,拍他手臂挣扎:“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裴原不松劲儿:“正经夫妻,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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