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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她不想相信。

“府中一切可还好?翰林院那边呢?”

“……府中一切都好,大暑和谷雨把府里打点的很好。翰林院那边,周太保亲自去打过招呼,便也没事。倒是听谷雨说,那位叫李柽的李编修来找过你几次了。对了小姐,你还升官了,这次三军凯旋回来,满朝上下一派喜庆,与你同一批的翰林官们都升官了,你也升了日讲官。”

“升了日讲官,如此甚好,我可以进宫了。”顾兰亭嘴上说着好,却不见高兴,神色更黯淡了。

“小姐进宫做什么?”冬暖话接的快,问完才反应过来,小姐进宫,自然是为了见皇上的。

小姐怕是已经知道了皇上最近在选妃的事情。君恩难测,冬暖一时也看不清皇上是什么意思。可她分明记得,他对她用情至深啊……

“小姐,你别多想,街上只是在选宫女。皇上他可能是……可能最近忙于朝政所以没来看你,我给高集送信了的,想必皇上知道你是安全的,所以……”

“冬暖,选妃之事也属无可厚非,你不必刻意哄我。其实途经扬州之时,我就已经看到,官府在选美了。”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在给李勖选妃。“冬暖,我饿了,有东西吃吗?”

顾兰亭风轻云淡地换了话题,神色平静得可怕。冬暖知道,她心里一定压抑了许多情绪,不愿表露出来。

“有的有的,柳公子和春生在厨房里给你做呢!”冬暖笑着,侍候顾兰亭起身。

顾兰亭勉强笑了笑。

周勃登门拜访时,便看到顾兰亭正与几个丫鬟仆从一桌儿吃饭,厅堂里一副和乐的景象,叫他颇有些讶异。

其时饭局将罢,桌上盘子俱是一干二净,竟然无一点儿剩饭剩菜。

见周勃来了,顾兰亭立即停下了筷子。

“下官见过周大人,大人正厅请。”顾兰亭示意柳还行等着她,自己引周勃去了正厅,看了茶,两人皆落了座。

“看顾生平平安安归来,老夫我就放心了。我听辛忖说了,此去东夷救皇上,包括收复东境五城,还都多亏了顾生,顾生真是有勇有谋啊!”周勃喝着茶,夸着面前人。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对了,老夫准备了些薄礼,权当庆祝顾生劫后余生了。都是些治肺病的药材,顾生一定要收下。”周勃知道顾兰亭被困在富桑王庭的事儿,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便寻了几样名贵的药材送给她。

“谢大人!”顾兰亭见药材也不多,就收下了。

“这次顾生以身犯险救了皇上,想来宫中还有诸多赏赐。听闻最近又升了日讲官,以后前途必定无量啊!”

“谢大人吉言。”顾兰亭只微微扯了扯嘴角,她知道,周勃肯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哈哈,皇上也终于答应太后要选妃、要成家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大顺天朝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稳固了!皇上孝义两全,真是天下之福啊!”

周博这话当然是故意说给顾兰亭听的,他也很满意地看到顾兰亭脸色变了。其时,他还不知道顾兰婷是女儿身,也不知自己这话,狠狠戳了面前人的痛处。

“这也了却了老夫一桩心事啊……”周勃还欲再说些什么,好提醒顾兰亭要与皇上保持距离,没想到顾兰亭突然站起来,打断了他。

“冬暖,送客!”

周博士实在没想到,一直对他毕恭毕敬的顾兰亭,态度突然就变了,语气冷的吓人。他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兰亭已甩袖离开了正厅。

“嘿,你小子是想死吗?我可是当朝太保……”

没有人听他说话,连屋里的丫鬟都没应声。周勃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气愤地吹了吹胡子,也甩袖走了。

这顾兰亭不就救了一回皇上吗?怎么就这么嚣张了?

他纡尊降贵来看她,她竟然一言不合就下了逐客令,真是胆大包天。哼!

顾兰亭出了正厅就见柳还行正在廊下等她,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往书房走去。

“难得见你生气,可你这对太保大人也太不敬重了。”柳还行知道,顾兰亭定然是为那选妃之事在生气,不然不会冲撞周勃。

“有的是人敬重他,不缺我一个。”

“你此去东夷救皇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何一回来,你们之间……局面如此反常了?”他搞不明白,一直对顾兰亭用情至深的皇上,怎么一回宫就传来了要选妃的消息。而且,看都不来看顾兰亭一眼。

“救他之时,我负责引开富桑兵,冬暖和高集负责救人。后来我被富桑兵抓住了,所以,其实我一直没见到他。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想问他……”顾兰亭语气平淡,可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出卖了她。

柳还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拍了拍顾兰亭的肩膀。

在他看来,倘过能让顾兰亭对皇上断了念想也好,毕竟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气氛一时沉寂,良久,顾兰亭才想起她要找柳还行说的正事儿。

“对了,呆子,冯京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没有,你怎么还惦记着?”

“我回程时路过扬州,曾偶遇李延昌。不知是否偶然,我发现他的字迹与冯京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顾兰亭找出那张李延昌写的诗笺,拿给柳还行看。

“你确定,这真的是李延昌写的吗?”柳还行看到那字迹也是一惊。

“我确定。”

“跟冯京的字迹确实很像,待我明日到衙门,可翻出冯京的笔迹比对一下。”

“李延昌这个人十分可疑,你们可以从他下手,好好查探一番。”

柳还行收好诗笺,凝重地点了点头。

“说到李延昌,最近刑部尚书南合兴贪污受贿被弹劾一事,好像还牵涉到他了。”

“什么?南合兴被弹劾了?”

“据说是因为多年来一直克扣京畿细柳营的军费支出,还有收受巨额贿赂,搜刮民脂民膏,被手下几位大人联名上折子弹劾了。这案子是大理寺受理的,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这案子查了多久了?可要定案了?”

“查了快半个月了,离定案还早着呢,这个案子实在牵扯太广了!连你们翰林院的覃辉覃学士,还有首辅罗大人都被牵扯进去了。唉,这案子查下去只会越来越棘手……”

顾兰亭心中暗惊,这刑部尚书南合兴,说不定,也与冯京一案有关。

“看来,这一阵子朝堂上很不太平。”

“是啊,眼看着富桑使臣已经进京了,不知明天早朝又会发生什么?依我看,他们富桑就算是有俯首称臣的意思,也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听说这次富桑王派了富桑第一说士,井上空,这人可是大有开头啊!富桑部落称霸东夷之初,他曾以三寸不烂之舍,于唇枪舌剑之中,叫原来不服富桑的三大部落都俯首称臣。唉,不知道扶桑这次派他来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感觉很不妙。”

柳还行不喜战争杀伐,心底盼望此次和谈能叫富桑蛮子彻底臣服于大顺,两国万代修好,再也不会有战乱。

听柳还行唉声叹气的,顾兰亭心里也忧心起来。这一路同行,她只远远地见过井上空一眼,已经觉得他大家风范、气势迫人了。没想到,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可区区一个说士,有什么好怕的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俯首称臣的,总是要俯首称臣的。”

顾兰亭看着书房墙壁上挂的万里江山图,豪气凛然,掷地有声。

☆、使臣觐见

皇宫。金銮殿。

丹陛之下,百官列仪,秩序井然,大臣师师,小臣济济,象笏金绣,班行整齐。

顾兰亭也在其中,手执象笏肃然而立。

此时已近正午,日头毒辣,不断有汗珠从她额头流下,落到绛红的官服上。她也不敢去擦,只是肃立。

骄阳似火,照在象牙板笏上,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景阳钟响了。

这时候一道又一道的声音从午门之后,由远及近地传来。

“宣富桑使臣!”

“宣富桑使臣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宫钟三响,鼓声迢递中,扶桑使者一行人缓步入了金銮殿。

顾兰亭远远望着,只见为首的人一身绛紫色长衫,腰间系着金丝腰带,发束金冠,正是那富桑第一说士,井上空。她心中疑惑,不知人群中为何不见沈忆情,以及扶桑那位阿古公主。

富桑使臣入了金銮殿,百官列随其后,也踏着白玉石阶,往殿中而去。不过顾兰亭官阶太小,只能堪堪站在殿门之外。他们看不见殿中是什么情况,只能听到声音。

殿内,天子端坐金銮殿,文武朝臣列两厢。

富桑使臣一行共四人,缓步走至天子座下,一齐行礼道:”富桑使节井上空,富桑使节高力棒兹……觐见皇帝陛下……“

他们一行人行了六鞠躬之礼,为首的井上空双手将贡表呈上。李勖身侧的小安子正准备去取那贡表,猛听礼部尚书李先祥厉声一喝,吓得停住了脚步。

“大胆富桑使节,见了我大顺天子,为何不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部负责外交事宜,李先祥任职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不行跪拜礼的使节,心中气愤非常,这分明是不尊不敬,胆大包天!

“大人有所不知,我富桑部落从来只跪神,不跪人。这是富桑习俗,还望皇帝见谅。”井上空不卑不亢,语气中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度。

李先祥自然不满于井上空这番说辞,还欲争论什么,只见高居御座之上的天子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只好噤了声。

“无妨无妨,尔等远道而来,初到大顺,未谙体制,诚可原谅一二。然,今既诚心效顺,我朝法度自应加以重视,不可怠慢。”李勖语气冷然,七分威严,三分柔和。

“吾等谨遵圣令,谢皇上宽德仁厚。”

李勖点了点头,正低头看着小安子呈来的贡表。忽听“喵”地一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黑猫,一下子窜到了他身上,狠狠挠了他一爪子。他正欲发怒,那猫又温顺了起来,卧在了他怀里。

他伸手摸了摸它,饶是手上正流着血,也未动声色。

“不知你们富桑这是何意,觐见为何要带一只猫来?这也是习俗?”大殿之下一直肃然而立的周勃终于绷不住了,他分明看到那黑猫是从那井上空的袖子里跑出来的。

“大人见笑了,那倒不是。此猫乃珍品波斯猫,毛如滑缎,目如宝石,亦在富桑贡品之列。皇上芝兰玉树,引人非常,连这猫等不及要见新主人了,哈哈~”

井上空这样说,周勃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了。只摸了摸胡子,干干笑道:“波斯猫啊,甚好甚好。”

井上空看了一眼周勃,笑道:“说到这里,本使有一个疑问,久闻贵国有‘十二生肖’之说,将人之属相配以十二种动物,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不知为何,没有猫呢?”

此问一出,群臣静谧。连御座之上的李勖一时也有些懵了,为何无猫,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接着,底下群臣便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都在讨论井上空为什么要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这是什么狗屁问题?哼,要是有人答出来,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让我叫他老子都行!”周勃不知道答案,倒大言不惭地觉得没有答案。

“说不定还真有人……”杨寅冲周勃笑了笑,话还未说完,就被殿外一道清丽的声音打断了。

“使臣有所不知,‘十二生肖’之传说,早在数千年之前我们祖先便定下来了,当时,猫还未从波斯传入我国。”

那人声音清清泠泠,穿堂而来,听得御座上的李勖心里一窒,立时便钻心地疼起来,是顾兰亭。

殿内霎时寂静起来。未几,殿中传来井上空几声朗笑:“哈哈,皇上,不知殿外是何人?”

李勖收敛情绪笑了笑,示意小安子宣人进来。

“宣六品翰林官顾兰亭入殿觐见……”

井上空听闻答话那人竟然只是个六品翰林官,微微有些讶异。六品在大顺,不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吗?

虽一路同行来的京城,井上空却并未见过顾兰亭。只是听闻,黎殿下在府中养了一个娇客,还带她来了京城。却不知那娇客,就是此时正进殿门那位身形瘦小的翰林官。

顾兰亭抬脚踏过金銮殿的朱门高槛,有些微微颤抖。她扬起头,目光便再未离开过御座之上的那个人。

金銮殿上的他,穿着一袭尊贵的黄袍,黄袍上是用金丝绣成的九条翻飞的金龙,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看到穿着黄袍的他,此刻的他,睥睨天下间,有着一个王者该拥有的凌厉与霸气,叫人不敢逼视。

可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那原本温暖和煦的眼眸,蒙上了一层又一层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瘦了。面相更加清癯了。

可依旧轩然若举,湛然若神。满殿雕梁画栋,满场俊采高官,皆不及他一个眼神。

只是,他却不再看她了。

“顾大人?顾大人?”小安子见顾兰亭久未动作,看她已是出神了。再看文武百官和皇上都不说话,他便大着胆子喊了她一声。

顾兰亭这才回过神来,稍稍垂下了眼。

“微臣……见过皇上。”

顾兰亭缓缓拍了拍袖子,跪下挺直上身,将右手伸平举起到鬓角处,两手向前附地,磕头三次。起身,再上前一步,再跪下磕头三次,再上前一步,弯腰,又磕头三次……

满朝文武与几位富桑使臣俱是一惊。

看着殿下三跪九叩的纤细身影,御座上的李勖握紧了拳头,额头已有青筋暴起。她竟然向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她这是……何意?

“爱卿……免礼。”李勖极力压抑着情绪,声音清冷地响起,不带一丝的情感。

他分明看到,她眼里闪着泪光。他心里钻心地疼着,却不能表现。他甚至,不敢看她。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敢看。

“使节大人,这便是我大顺觐见君主当行之礼,是为三跪九叩。大人下次,一定要记得行礼。”顾兰亭移开眼看向井上空,沉声开口,声音清脆有力,久久回荡在殿上。

众臣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呵,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向你们大顺的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不是自损尊严?”井上空也实在没想到,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六品翰林官,竟然会口出狂言,他看她的眼光顿时锐利起来。

“我大顺乃礼仪之邦,入乡随俗,何况大人与富桑均为臣下,如今既然诚心归顺,我朝法度自应加以重视,不得怠慢!”顾兰亭刻意加重了“臣下”两个字。

“呵,你倒是大言不惭,你凭什么认为我富桑就会俯首称臣?你口中的礼仪之邦,也不过是我们富桑的手下败将而已。这看似固若金汤的长安城,当年还不是轻易就被我们富桑百万铁骑踏平,血流成河?区区一个败将,有什么资格叫我们俯首称臣?”井上空诉说着大顺的耻辱,脸上都是嗤笑。

“哼,我原以为,使节大人是跟我一样明事理的读书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不识仁爱宽恕,满口皆是血腥杀戮,真是侮辱了读书人!”

顾兰亭轻笑了一声,扬眸对上井上空鹰钩一般的目光,毫不畏惧。

“读书人?那好,既然我们都是一样的读书人,读书人的问题不妨用读书人的方式来解决。所谓道理不辩不明,吾从有道而正焉,顾大人,我们一辩定输赢。如果我输了,我富桑就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如果你输了,大顺就与我富桑平起平坐,共享这盛世太平,你意下如何?”

井上空向顾兰亭走近了一步,含笑问道,眼里是胸有成竹的光芒。

“好!”

顾兰亭知道,此时的她没有选择,只能迎战。大顺的颜面,她不能丢。而这场辩论,她更不能输。

这一声“好”掷地有声,满朝文武的心都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这可是两国外交大事啊,怎么她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她只是区区一个六品翰林官啊!

☆、金銮对辩

“顾大人方才说我不识仁爱宽恕,满口皆是血腥杀戮,这话,说的很是不妥啊!我富桑,虽军国至上,却也是仁爱之邦,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前来和谈了。”井上空冷哼一声,敛起神色,先入为主。

“仁爱之邦?难道三年前长安血流漂橹,难道东夷边境多年生灵涂炭,不是拜你们所赐?手持屠刀,枉杀无辜良善,有何脸面自诩仁义之邦?”

顾兰亭自然不示弱,一番疑问,语气淡静却迫人得很。井上空只是冷笑,他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问。

“哈哈,是我们啊!不过在下不才,学过贵国先贤一句古话,‘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也有举起屠刀的时候,这要看举起屠刀对着谁?举起屠刀干什么?数十年之前,大概是你们先帝才刚登基之时,我富桑使臣曾数次访京,有意与你们大顺交好,互通商贸,交流文化。为表诚意,我们带来了我们最新的机器:棉纺机、织布机,最新的武器:新式火/枪、连发手/枪等等……我们拿出来的都是富桑最好的东西,生怕你们大顺皇帝看不上眼。可当时你们的皇帝呢?自恃是天/朝上国,地大物博,眼高于顶,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小国前来朝贡,认为我们是蛮夷羡慕王化,认为我们的先进机器只是‘奇技淫巧’。呵,没想到,天道昭昭,恒者变通,终有一日,你们还是倒在了我们的坚船利炮之下。长安一役,若不是我们富桑秉持仁爱之心,手下留情,你当真以为你们殿上这位临危受命的少年天子能力破三军?能守住这京城?哼,这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们这样一个固步自封,不识进取,腐朽守旧的国家,早就成为被世界舍弃的渣滓了。而我们富桑,一直善取他人之长,永远锐意进取,才是优秀,才是强者。哈哈,我们是拿起了屠刀,可我们对准的是渣滓!我们手上是沾满了鲜血,可我沾的是废物的血!是我们在推行王化,而你们才是蛮夷!我们所做的事,是扫除渣滓,是消灭废物,是平蛮攘夷!这就是‘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井上空仰天长笑,语气中衅味儿十足,声似洪钟久久回荡,竟是一点儿也不把这殿上天子与一殿朝臣放在眼里。

可群臣细细一想,他说的“固步自封”又有几分道理。一众朝臣只觉脸上无光,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儿。有胆小的,直接被井上空这气势吓得在金銮殿上尿湿了裤子。

连御座之上的李勖都觉得脑袋一阵轰鸣。当年长安一役,家国之耻还历历在目,他心中气愤至极,却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可大殿之下的顾兰亭只是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袖子,冷笑着不说话。她一副从容淡静的样子,像是没听到井上空说什么一样。

“顾大人,你笑什么?”

“不知使臣大人可学过我国另一句古话: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此话怎讲?”

“什么叫先进?什么叫优秀?什么叫仁爱?什么叫平蛮攘夷?什么叫推行王化?我来告诉你,我大顺泱泱大国,自古以礼仪立邦,以德化服人,何曾残害无辜?何曾恃强凌弱?你刚才也说,你们富桑多年以前就到我大顺来学习了。其时先帝初初登基,朝堂未稳,内有奸宦作乱于宫中,外有反贼扰乱于边关,对外策略确实有所欠缺。可先帝不还是以礼待之,敞开国门,任尔学习了吗?你们富桑一举平定东夷十大部落所依仗的“安培维新”之革命,不也是学自我国吗?那时候,我们比你们先进,比你们优秀,可先进优秀的我们,来扫除你们这些渣滓,来消灭你们这些废物了吗?没有啊,我们以礼仪尊之,以仁爱待之,以德化服之,敞开国门,叫我之先进,我之优秀,任尔学之。从文字到建筑,从衣冠到礼仪,从医学到茶道……你们富桑那一桩那一样不是学自我国?没有我们,哪里有你们如今这三分人样?这才叫推行王化!再说什么叫平蛮攘夷,屠我百姓者,我必杀之!犯我国境者,我必诛之!你富桑犯我在先,我大顺兴兵动武、奋起抗争,这才是真正的平蛮攘夷!这才是真正的‘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什么时候我国的圣人之言,传到富桑就变成了你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遮丑布?难道屠我百姓,犯我国境也叫‘不得已’?哦不,你们根本不配讲圣人之言,更枉论先进与王化。三分人样已被你们消磨殆尽,你们只剩七分兽性……”

顾兰亭话未说完,已有冷刃逼近了脖颈。此时的井上空双目猩红,尽是杀意。他只觉胸中血气上涌,只好强制压下去。他忍不了了,他不能再由她说下去了。

看此情形,李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伸了手却又后知后觉地缩回来,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群臣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不是自己殒了命,就是害顾兰亭殒了命。

“大胆,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大人辩输了,便想杀了我不认账么?”

顾兰亭仰头迎视井上空目光里的杀气,语气毫无畏惧。看着面前人眼中的冷冽与从容,井上空握着匕首的手一颤,顾兰亭的脖颈上立时便有血流下来。

那染血的脖颈看得他眸色一深,面前人的脖子太过白腻光滑了,竟不像是男人的脖子!

“哈哈,我竟不知,大顺的正六品翰林官,竟然是个女人!女人入仕为官,贵国朝堂可真乱啊!”

说话间井上空将顾兰亭头上的乌纱帽一掀,顾兰亭还没反应过来,满头青丝已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直垂顺至她纤细的腰间。纱帽在地上翻了几翻,落在了班列的朝臣脚边。

看殿中惊才艳艳、唇枪舌剑的人竟是女子,在场朝臣心中俱是风雷惊变,一时失了言语。

☆、欺君罔上

顾兰亭倒也不惊不乱,甚至连掩饰也不想,索性就挺起胸膛直面这殿上数百双眼睛。

既然井上空揭了她的短,那就别怪她不留情了。

“使臣大人此言差矣,我大顺女子出仕总好过你富桑,庙堂之上娈童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想你富桑之王安培本也是明君,变法维新,政绩不菲,无奈奸臣当道,魅惑君心,明君终于也沦为昏君。”

听得顾兰亭字字句句咄咄逼人,似是话中有话,井上空心中大惊,手上的匕首又朝顾兰亭逼近了些。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与富桑王枕侧娈童勾结,祸乱朝纲,欲谋篡位。知道你与大顺戍边副将陈行暗中来往,出卖富桑军情,通敌叛国。还知道你私自屯兵贮粮,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强抢良家妇女!使臣大人,你本富桑几代肱骨之臣,理当匡君辅国,安民兴邦,何以竟然反助逆贼,同谋篡位?何以竟为一己私欲残害同族?当真是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井上空一听自己背地里做的事儿竟都被顾兰亭抖了出来,心中惊惧交集,手上一抖,匕首也掉到了地上。他后退了一步,眼里尽是不敢置信。

他指着顾兰亭,半天才憋出一句:“休要妄言,你这贱女,住口!”

听井上空骂了自己,顾兰亭自然不会示弱,毫不畏惧地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口中振振有词,铁了心是不准备放过他了。

“你才住口!你这无耻老贼!岂不知你富桑百姓,皆愿生啖你肉?渴饮你血?安敢在此饶舌?”

“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衣冠楚楚,仍为禽兽!你恶行昭昭,令富桑城邑为虚,丘陇发掘,害徧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似汝之甚者也!”

“老匹夫,你可想过你命归于九泉之下之时,有何面目见你富桑数代先帝?见你府上列祖列宗?”

“乱臣贼子!你枉活至花甲之年,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舞舌,助纣为虐!一条丧家之犬,安敢在我大顺朝堂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

井上空听罢,气满胸膛,急怒攻心,口吐鲜血后大叫一声,撞于金銮殿中蛟龙柱下,鲜血四溅。

鲜血腥味儿弥漫于殿中,群臣惊愕,良久未有人发言。

富桑另外几位使臣也对此情此景惊骇非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启禀皇上,他……死了!”小安子下去探了探井上空的鼻息,人已经没气儿了。

“拖下去!”

井上空的尸体被拖走,金銮殿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良久,顾兰亭俯身捡起她的乌纱帽,双手捧好,坦然跪了下来,冷然开口。

“大顺律例有言,女子不得入仕,微臣为光耀门楣,一时罔顾律法铤而走险,欺君罔上,臣自知死罪难逃,请皇上责罚!”

她看着御座上的人,御座上的人也看着她。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不发一言。

这可是死罪啊!

群臣屏住呼吸不敢言语,殿上落针可闻。

“顾大人今日金銮对辩,智勇非常,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还请皇上从轻发落。”不多时,百官之首的太师柳儒意沉声开口,率先跪了下来。

顾兰亭心里微微一惊。

“顾大人为官以来,兢兢业业,未曾有半点儿危害社稷之心。今日更是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口舌之间挽我大顺尊严,扬我大顺国威。纵为女儿身,不输男儿志啊!还求皇上明察秋毫,从轻发落!”站在文官列末的姚学士姚冬宇也出言求情,跪了下来。

“求皇上从轻发落!”接着,殿外的杨遇安带着一众翰林官也跪了下来。其声震震,由殿外传进殿内,振聋发聩,叫一众朝臣内心都激荡起来。

“求皇上从轻发落!”

满朝肱骨一齐跪了下来,整个銮殿都为之一震。

李勖抓紧了御座上的蟠龙扶手,良久才收回眼光看向群臣。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事朕自有定夺,顾卿先回府中待命!众卿,也都先起来!”

“谢皇上……”

顾兰亭话还未说完,只觉喉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便觉体力不支倒了下去,闭眼之前只来得及握紧她的乌纱帽。

“快!传太医!”

李勖眼看着顾兰亭倒了下来,心中一急,已是冲下了殿来。

惊变之中,一直站在殿外聆听的周太后进得金銮殿时,便见的是李勖抱着顾兰亭,一副惶恐非常的样子。她敛了眸色没有多言,而是叫身侧的沈姑姑直接去请谭太医。

***

李勖寝宫偏殿。谭太医在为顾兰亭诊脉。

“她怎么样了?怎么会晕倒?”看谭太医诊着脉久久不说话,李勖心急如焚。

“回皇上,顾大人是忧思过甚加上之前受过重伤,身体虚弱导致的昏迷。另……”谭太医收回手,皱了皱眉。

“还有什么,尽管直说!”

“顾大人有肺痨之症,肺中积水,虽用过药好了大半,但终究没有根治。她身体实在虚弱,日后万万不能再奔波劳累,需好好休养才是。”

“这肺痨之症可有根治的法子?”

“肺痨本是顽症,依老臣看,顾大人该是用了传闻中失传已久得富桑‘医肺十方’,才好得这般快。若是一直用此药,一两年内便会根治。不过,前提是顾大人的身子要好好调养。”

“朕知道了。”

李勖摆了摆手,谭太医退了下去。

屋内无人,李勖这才敢坐到顾兰亭床前。他看着面前人苍白的脸,心内百感交集。

顾兰亭患有肺痨一事,李勖还是听高集说的。他没有想到,他不在之时,她竟受了那么多苦。

更没想到,她会为了她千里迢迢赶去东夷边境,又以身犯险去富桑王庭救他。

她好好的身子,都为他折腾坏了。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他忍着心中疼痛,缓缓伸手去摸她的脸,从山眉水眼到绿鬓红唇,目光眷恋而温柔,动作颤抖又真挚,仿若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只是这珍宝,他不能再拥有也不配再拥有了。

方才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毫无畏惧,举手投足间尽是巾帼之气。连他,都被她彻彻底底地折服了。

她这样的珍宝,该有大好的前途,该有锦绣的人生,而他一个将死之人,不该耽误她。

李勖敛了敛眸中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撩起顾兰亭鬓边掉落的头发别在耳边。再一次细细描摹她的样子,她清丽俊俏的脸,淡淡的柳叶眉,宛如蝉翼的眉睫……他缓缓低下头,准备吻上她眉心。

“皇兄!”

忽然,阿宁的出现打断了他。

“……顾兰亭她没事?”阿宁进门就见皇兄要亲顾兰亭,赶紧捂住眼睛背过身去,良久才出声问询。

“没事。”

阿宁见皇兄已正襟危坐,便转过身也坐到了床前。

“我今天才听说她前一阵子不在京城竟然是去找皇兄你了,我之前还说她是‘白眼狼’真是错怪她了。”

“那锦囊是你给她的?”

“是啊,我拿着锦囊叫她跟我一起去东夷边境找你。当时她没答应,没想到竟然一个人去了。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个女子诶!先不说孤身一人去东夷是有多么勇敢,今天在朝堂上跟富桑使者对辩也是……太给我们大顺争脸了!皇兄你不知道,今天母后站在外面听,都几番为她拍手叫好呢!”

闻言李勖只是淡淡笑了笑,起身站起来要走。

“皇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嗯。”李勖点了点头。

“那你还跟我说什么‘真爱跟性别误关’,敢情你是在诓我是?”

李勖没有答话,快步离开了。阿宁看着他孤寂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什么皇兄这么冷淡?

再想想皇兄回京这么久,都没有出宫去找过顾兰亭,就更不对劲儿了。之前她还以为,是因为顾兰亭没去找他,所以他生气不理她。可事实上她去了啊,他生什么气?

李勖还未走出偏殿的大门,迎面就遇到了阿古。她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只跟了领路的小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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