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的大陶坊,陶匠不少,学徒则稀寥,虞苏是里边三位学徒之一。给虞君制陶,不容出错,只有手艺好,并且谨慎的人,才能以学徒身份在大陶坊里帮忙。
虞苏一返回大陶坊,就听闻有一批彩陶器要做为嫁妆,会在冬日送往浛地。出嫁者是虞君的大女儿,而有幸娶这位虞城美人的是浛君之子。虞君嫁女,不像平民,随口谈个日子,就成亲,过程复杂,也难怪冬日才要嫁女,此时就在准备嫁妆。
“我三月时见到她,还和她说了话,她对我笑着,现在觉得像在梦里。”虞中蹲在地上,用木杵击打陶土块,跟一位揉陶土的陶工谈着话,两人都是学徒,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胡扯,虞君的女儿,你想看就能看到?”姜由禾袖子挽高,趴在地上用力搓揉陶土,他正忙活着,也不忘搭话。
“那是你不知道,每年虞氏成年男子,都会受虞君邀请,到宫城里参加聚会,这是古老的习俗。”虞中的话语洋洋得意,他氏虞,和虞君是同族,有那么点血缘关系,虽然那得从好几代前说起。
“你说说,她长什么模样?”姜由禾信了虞中的话,顿时对这位虞城美人充满遐想。
“她身材窈窕,不高不矮,头发乌黑得像炭,皮肤白得像雪,笑的时候有两个小酒窝……”虞中说得入神,伸出两根沾灰的手指,戳着自己脸颊,挤出两个酒窝,笑得像个傻子。
虞苏听两人的谈话,忙于手头的活,他提篮子取陶土。他们三人同为学徒,关系还不错。虞苏见过虞中说的这位美人,她叫虞好,是虞君的长女。虞苏小时候还和虞君的小女儿虞若一起玩耍过呢,在虞苏印象里,虞若比虞好长得更美,她的容貌,就像是白玉雕饰,没有任何一处瑕疵。
“都说啊,她本来会是帝妃,她小时候看到一头白鹿,虞城大巫说她会是帝妃,不想给嫁到浛地那样的小地方去。”虞中压低声音,他怕被外人听到,毕竟在这里谈论虞君之女是很不敬的事情。
虞苏搭话:“不是虞好,看到白鹿的是她妹妹。”
当年,虞苏,姐姐虞雨,还有虞圆和虞若及虞若的侍女虞贞,五个人,在紫湖看到了白鹿。
“苏你别乱插话。”虞中嫌弃地挥手,他不知道当年看到白鹿的五人,其中一人就是虞苏。
“唔,那我不说了。”虞苏还知道浛地不是僻陋的地方,那边产盐,很富有,虞苏不好跟人争议。
虞苏装好陶土,离开陶土作坊,提着细陶土去工坊。木棚里,虞中继续跟姜由禾讲述他听见闻的事,姜由禾年纪轻,人又天真别人说什么他都信。
将陶土倒在木桶里,虞苏提着空篮子就要离开,仁叔将他喊住:“小苏,你留下来学做涂绘。”虞苏立即应声:“好。”他擦擦汗水,守在仁叔身旁,看仁叔执支细毛笔,眯起眼,在一个大陶盆上打草图。虞城的彩陶对称且绚丽,在上彩前,有好几道工序要做,很讲究。
大陶坊制作的都是大贵族使用的陶器,工艺高超,色彩绮丽,不只生产日用器具,还有不少礼器。虞苏的制陶能力,还只属于制作平民日用器具的等级。
虞苏在大陶坊里忙碌数日,伙伴们见他终日在陶坊里,很少喊他出去玩。一日午后,虞苏离开陶坊,在过桥时遇到风川和妘周,两人像似去了哪里回来,风尘仆仆。
“我们去南洹,想跟缗人换支象牙笄,那人说要两张黑羊皮才肯换。”风川怀里兜着一卷鱼皮,说得无奈。
“白羊皮好找,黑羊皮一时哪里有,我看就做只骨笄冒充下,虽然不是象牙,可颜色也差不了多少嘛。”妘周看着挺懊恼,他小时候在南洹生活,在他小时候,象牙笄根本不稀罕,现今倒成贵重物了。
“为何要一支象牙笄?”虞苏一脸迷茫,可是要买给风夕?
“要娶朱云啊,朱云母亲说了,得有支象牙笄,现在谁家嫁女都有,她女儿也得有。”妘周拍了下虞苏头,虞苏哪里知道风川到朱云家提亲,不过他这几天都蹲在陶坊里,外头事一概不知。
“小苏,你认识角山的牧正是?”风川知道哪里能立即搞到两件黑羊皮子。
“我去过他家一趟,阿川你要去角山吗?”虞苏也说不出是吃惊还是欢喜。
“看来得去一趟。”风川颔首。
虞苏欣喜道:“川,我和你一起去!”
若是说他要独自一人,带陶器去角山回报照顾他的牧人,母亲会说他胡闹,如果是为了帮助风川,并且和风川结伴,至少父亲肯定会同意。
“好兄弟。”风川挺感激,揽了下虞苏肩。去角山路途遥远,何况虞苏上次才受伤回来。
三人结伴,返回虞城聚落,他们都是北社人,走的方向相同。虞苏和风川家隔壁,妘周家在北社社树附近,走到社树下,妘周挥挥手回家,虞苏和风川仍是结伴。
“小苏,你先问问你阿母,要是你不能去,也没事。”风川将虞苏送到他家院门,压低声音跟虞苏说。虞苏还没回话呢,在院中的虞母,已经发现风川,招呼:“小川,有蒸面,你过来吃。”风川笑说:“不了,家里烧了饭。”
“川,我晚些时候去你家找你。”虞苏小声跟风川说,风川点点头,两人在院门分开。
虞母的手艺确实很好,蒸面里边有红豆馅,虞母用厨刀将蒸面食切开,分成四等分,一家三口一人一份,还剩着一份。虞母用荷叶将蒸面包好,塞给虞苏,吩咐:“苏儿,你拿去风家。”
风葵一家以捕鱼为生,并不耕种庄家,不常有面食吃。虞母偶尔蒸面食,会让虞苏拿一份送风家,当然虞母也是有点小心思,她很喜欢风夕。
“好。”虞苏把蒸面拿手上,他没有立即离开,他看着在火塘边忙碌的母亲,还有吃饱喝足,在一旁给一条皮革腰带钻孔的父亲,他觉得是时候说说去角山的事了。
“川和我说,他要娶朱云,朱云母亲让他拿一件象牙笄下聘。”虞苏开了个头,虞母一听到立即回说:“那是肯定得有件聘礼。”虽然说这象牙笄不是寻常物品,可朱云是闻名东社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勤快,还会持家,朱云母亲提这么个条件不算高。
“几时开始,有女儿的人家,都要象牙笄,要我说两人你情我愿,就是一根竹笄下聘,也足够了。”在虞父看来,风川还是太老实了。
“南洹做象牙笄的人要阿川拿两件黑羊皮子换,阿川说他要去角山买黑羊皮子,我想和他过去。”虞苏看着父亲,一字一字清晰说出,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表情,还是怕挨训。
虽然说上次去角山把腿摔伤,可也是自己疏忽大意,角山只要有人结伴,还是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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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姒昊将羊赶去草场,拿着石矛到溪边叉鱼,准备早上的食物。姒昊站在溪流中,像根木桩,他沉稳的手臂执住矛柄不动分毫,直到一条鱼儿缓缓朝他游来。鱼的个头姒昊还满意,虽然不知道这种鱼叫什么,但是肉质鲜美,好吃能填饱肚子,名称什么的就不重要了。姒昊眼疾手快,石矛猛然向下穿刺,提起时,矛刃上已经扎住一条肥青鱼,它拼命摆尾,想挣脱,被姒昊抓头,从矛尖扽出,丢到岸上。
一条鱼不够一人一犬吃,姒昊继续在溪水中等候猎物。
角山荒凉,这里住的人少,鱼傻,它们不怎么惧人,姒昊等来他的第二条肥鱼,照旧矛起矛落,瞬间制胜。
又一头肥鱼,被从矛刃取下,掷向岸边。
鱼肉容易获得,姒昊较少用网捕鱼,用网抓得多,多余的鱼只能放回水里去,吃不完。他不会制作鱼干,也试过剖开曝晒,但还是腐坏了。
姒昊将岸上的鱼捡入竹篮,他提着竹篮,沿着溪畔行走,打算换个地点再抓两尾鱼。也就在这时,姒昊听到大黑激烈的吠叫声,还有羊群起伏的叫声,根据经验,姒昊意识到不妙,他迅速奔往牧羊的草坡。
一到草坡,姒昊便就看见大黑在吠叫一头接近羊群的狼,狼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匿草丛。姒昊快步上前,朝狼抛掷手中的长矛,长矛划出一条弧线,斜插在草丛中。
这几日偶见一头狼游荡在落羽丘,看来它并未离开,让它流连在此的无疑是这二十几头羊。狼一般是成群出没,不过角山牧场群狼少见,只要出没牧场,牧民会报知牧正,阻止人手,将狼群打杀。
姒昊向草丛追逐,大黑紧跟在他身后,一人一犬,挨近适才狼出没的草丛,未见狼的踪迹。姒昊从地上拔出长矛,握在手中,扫视四周。
杂草齐膝,狼可能潜伏在任何一个角落,姒昊站在草丛,聚精会神,耳目并用,风声沙沙响,足以掩盖物体在草丛移动的声响,姒昊还没寻觅到狼的踪影,大黑突然往身侧窜出,姒昊风驰电掣,眼角的余光刚扫到一个灰黑的身影,朝自己腾扑,他手中的长矛已经刺出。
长矛扎入狼的腹部,温热的血未及沿长矛柄滑落,大黑愤怒地嚎叫声染上恐惧,姒昊环视四周,他看见了另一条狼快若闪电的身影,正从后方袭来。姒昊从死狼身上拽出长矛,扭身回击,长矛刺向狼的喉咙,但它却像似毫无阻拦,反噬姒昊执矛的手臂,姒昊疼极,手中一松,长矛掉落在地。等姒昊回过神来,大黑已经和这头狼嘶咬在一起,大黑发出凄厉的叫声,它虽然长得高大,但还未成熟,况且是和只狼打斗,几乎在它扑向狼时,它就败了。
姒昊顾不上疼痛,他执住长矛,挥打攻击大黑的狼。长矛石制的刃早已不见,应该是在扎死第一头狼时,就断裂在狼腹中。石头不似青铜,没有那么坚硬。
狼早就警戒着他,姒昊的击打被它轻巧躲过,它残忍的眼睛和姒昊对视,血腥的气味,让它兴奋,它看得出这个人类受伤了,而且适才打它的东西,并没能杀死它。一人一狼对峙,狼嚎叫,跃身扑向姒昊,就在这瞬间,姒昊拔出腰间的青铜刀,刺向狼头……
荒野的风,沙沙作响,还只是清早,却让人有种暮夕的寒意和空寂。一头狼直挺挺躺在地上,血殷草叶,流淌成一滩;另一头狼还未死透,它脖颈处有一个洞,在汩汩往外淌血,它是头壮年高大的狼,毛发光泽丰盛。
姒昊坐在地上喘息,高度紧张后精神松弛,疼痛感强烈袭来,他抬起伤臂察看,已是条血臂,伤口狰狞,深可见骨。剧烈的疼痛来自镶在骨肉里的一颗獠牙,这是颗狼牙,可想而知恶狼咬姒昊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毕竟是场生死较量,无论对狼还是对姒昊而言。
“嗷呜……”大黑跌跌撞撞走向姒昊,它耳朵流血,身上的毛发也有血迹,它受伤了。和只体型大它近两倍的狼撕咬,大黑很勇猛,当时如果不是大黑跟袭击姒昊的狼搏斗,帮他化解一波危机,他会伤得更重。
“大黑。”姒昊温声唤它,伸出能动的左手,抚摸大黑的头,安抚它情绪。大黑乖乖趴在地上,将头埋在前肢上,姒昊检查它的伤口。大黑的耳朵被狼抓伤,这伤虽疼,属皮肉伤,严重的是它背上有一处咬伤,咬出一个血窟窿,伤口挺深,血把毛发染湿。
无论是人或犬,此时都得止血,而姒昊在止血前,还得弄出他手臂上的那颗狼牙。
姒昊用青铜刀剜镶在伤臂中的狼牙,血液沿着他的手臂流动,在手肘处聚集,滴落在大腿上。他脸上冷汗如豆,疼得大叫,几番折腾下,狼牙终于被挖出,丢弃在地,此时姒昊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灰败。
他捧着伤臂,将头抵着地面,拳头紧握,把疼痛带来的悲鸣咽下。
姒昊从地上坐起,大黑不安地舔他手指,他额前的头发为汗水沾湿,他脸色仍很难看,但眼睛明亮,他意识很清楚。姒昊摘采草药,嚼碎敷伤,再用宽长的树叶包裹草药,以细藤条缠绑手臂加固。他一个人,只能手齿并用,用牙齿咬藤条,用单手勒系。血液沾染他的手指、脸庞,他的动作沉着,冷静,没有一丝慌乱和恐惧。孤零零一人在角山生活这段时间,他受过磨练,这种磨练不只是身体上的,也是意志上的。
扎好自己的伤口,顾不上自身疼痛,姒昊立即为大黑包扎。身为一条犬,大黑并不乐意被人往身上绑东西,不过它还是听姒昊的话,不情不愿在背部和腹部缠绕细藤条,细藤条固定住伤口上敷的草药。
用来止血的草药,是扈叟教姒昊辨认的唯一一种草药,显然有奇效,敷上后,血不再淌下手臂,姒昊也感觉疼痛感缓和。
歇息一小会,晒着暖和的阳光,姒昊感觉人好上许多,这时他才去打量地上的两具狼尸。他在遭遇狼袭击时,脑中闪过扈叟说的一句话,对待狼要像对待人那般,去猜测它们的心思,狼是相当狡猾的猛兽。
这次受伤,在姒昊看来是一个教训,扈叟也曾告诫他,如果羊群附近出现一头狼,那便要警惕,可能不只一头。在角山安全生活的经验,姒昊还需累积。
大黑趴在地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它因伤痛,慵懒,没有精力。姒昊起身,大黑也跟着站起来,它跟他走,没有落队。绑在大黑背上的草药,大黑几下就把它甩落,此时大黑伤口已不再流血,只是日后要愈合,还有待时日。
姒昊提着装鱼的竹篮提回落羽丘,饥肠辘辘的大黑跟姒昊回去。对于狼肉,姒昊没有兴趣,听闻很难吃,当地牧民,对于狼只剥皮,顺便熬个狼油涂抹烫伤,狼肉弃之不用。
回到落羽丘,姒昊把火塘的火升起,单手抬上石板,显得有些吃力。姒昊这次将鱼直接贴在石板上,而不像以前那样切割鱼肉,一块块贴着烤。无它,姒昊的右臂受伤,单手切不动东西。伤着右臂,这恐怕意味着他手臂好之前,可能要挨饿。投长矛需要右臂,左臂准度没右臂那么高,拉弓也是,而且因为伤,姒昊也无法下水抓鱼鳖。
鱼肉烤熟,姒昊将一条鱼分给大黑,一条自己食用。他用左手拿烤鱼啃食,没露出烦忧的神情。在角山孤独的日日夜夜里,他的心像被朔风来回刮过,变得硬实,坚韧。
一人一犬,吃过热乎的食物后,大黑伤倦,趴在屋外睡去,姒昊烧好水,喝上一碗,独自步下落羽丘。
羊儿安然,在草坡吃草,姒昊找处阴凉的高地,躺下歇息,因为失血,他很困乏,在羊儿的咩咩声里,姒昊攥着青铜刀睡去。
这一觉睡得久,等他醒来,已是午后,姒昊下高地,走向草坡,在羊群中,他发现大黑的身影,它带伤尽着一条牧羊犬的职责。
饱睡一觉,姒昊感觉身体舒适许多,精神也充沛,他去探看那两具狼尸,他有剥皮的念头。倒不是对于狼伤了自己的仇恨,而是生活所需,一条好的狼皮子,能让姒昊去狗尾滩换两件陶器。然而以姒昊伤了手臂的情况,他无能为力,剥皮是个细致活,单手干不来。
姒昊用绳子拴住狼尸,绳子另一头绑在自己腰间,他拽着狼尸离开草场,将它们丢弃在远离草场的地方。尸体腐烂后的气味,会引来食腐肉的动物,而且这气味也非常不好闻,自然是将之远抛。
姒昊抛掉狼尸回到草场,天色已暗,太阳西沉,羊群咩咩叫唤,它们的叫声,提醒了他。姒昊和大黑一起,将羊群赶回野麻坡。
这是第一次,姒昊傍晚回家,没携带食物。
夜晚,姒昊在火塘旁炙邰东赠的鹿脯,他用刀将鹿脯切块,贴石板上炙烤,肉香扑鼻。姒昊不只自己吃,也喂大黑,就当是一个犒劳,战胜两头狼的犒劳,也为一人一犬身上带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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