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打算让儿子外放出京。
自此,薛庭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薛耀弘会沿着他走过的路,经历外放积累人脉资源,也是锻炼他治理的能力,同时了解民情民生。待一切水到渠成之后,再回京升迁。
这些薛耀弘并不意外,早在他刚回来的时候,他爹就跟他说过了。
可柯丽云这里却是心中忧虑,丈夫外放,她却身怀有孕,这般情况她定是不能跟去的。
其实按照一般官宦之家的规矩,丈夫在外做官,正妻都是在家侍奉公婆,会另择一二妾室陪丈夫外出。
她该怎么办?
自打嫁入薛家后,柯丽云自诩为人处世从不让人挑拣,这是她打小的教养,柯家的女儿从小都是按照宗妇的标准培养。
这种情况该是她挑了陪嫁的丫头,陪丈夫上任,并贤惠地自请在家中侍候公婆。不光能博得丈夫欢心,还能得到公婆的夸赞。
这一切道理她都懂,却是莫名就不愿这么做。
就这么犹豫了好几日,一直到薛耀弘临行前,她才犹犹豫豫开了口。
话刚出口,泪已先落,却怕被丈夫看出,背过身去默默擦泪。
一个温暖的大掌覆在她的香肩上,男子温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要多想,我家没有纳妾的规矩。我若是纳妾,估计我娘那一关就过不了。且娘也说了,没有夫妻两地相隔的道理,所以这次你跟我一同出京。”
柯丽云讶然地转头看着丈夫,连脸上的泪都忘了擦。
薛耀弘笑道:“当年我爹入京赶考,我娘是带着我一同陪着的。这么多年了,一直是我爹在哪儿,我娘在哪儿,她怎么可能留了你在京里陪她,就算你愿意,我爹也不愿。”
提及公婆之间的恩爱,柯丽云不禁有些羞涩,同时更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因为怕婆婆主动提起让她留下的事,她这几天一直借着身子不舒服,没去正院请安,如今想来,倒是她浅薄了。
她小声地和丈夫说着这事,还说了内心的担忧。
薛耀弘笑道:“别担心,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不会怪你的。”
与此同时,正院里招儿也在和薛庭儴说这事。
薛庭儴躺着,她盘膝坐着,说得忧心忡忡。
“你说这家里多了一口人,就是不一样。丽云是个好孩子,待我们恭敬有礼,待宁宁和泰哥儿事无巨细,人也稳重得体,可就是心思太重。知道她心思重,我平时在她面前说话做事,不免顾忌,没想到这回还是误会了。”
“你是做婆婆的,她是当儿媳妇的,当婆婆的顾虑儿媳妇的心思,你累不累?有那点闲工夫,你把心思多在我身上放放。”
闻言,招儿睨了他一眼,道:“你说我在你身上放的心思还少?以前年轻那会儿也没见你这么矫情,如今老了反倒事事的。你说你身上穿得里里外外,饮食起居哪样不是我亲手安排的,就这还说我在你身上放的心思少了?”
被排揎老了的薛庭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
入了内阁后,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他特意蓄了须,也就是时下所称的美髯。起先不惯,久了觉得不光让他显得稳重,也平添了几分风采,唯独就是显老了些。
再去看妻子。
不过四十的她,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依旧像不到三十,却浑身充斥着一股成熟的风韵。怪不得那鲁王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有事没事总想在她面前露露脸。
他心里酸溜溜的,一把将她拉过来:“嫌我老了?”
一看他这表情,就是没想好事,招儿忙道:“没。”
“你就是嫌了。”
“我真没。你别岔开话好不好,我们明明在说儿媳妇。”
“儿媳妇有什么好说的,你儿子自己会处理。这不过是一个儿媳妇,等以后泰儿也娶了妻,我看你这婆婆打算怎么办?”
“两个儿媳妇?”招儿想着就头疼。
不过她头疼并不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人转移了注意力。
次日一大早,柯丽云就来向招儿请了安。
虽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明白怎么回事,本就没什么事,不过是柯丽云多思多想,既然弄明白了,这茬就算过了。
不过经此一事,婆媳之间倒是更亲近了,柯丽云向招儿请教了不少,到任后当家太太应该做的事,招儿也就细细跟她讲诉,也算是言传身教了。
之后几日里,便是收拾细软打算启程。
不过这次柯丽云却是一改早先低沉,忙里忙外的安排人去置办,那红光满面的模样,让薛府上下都知晓大太太这是和大公子一同出京上任,老爷和夫人都是同意了的。
因此,暗中有不少丫头大失所望,可看看老爷和夫人的恩爱,似乎并不难理解为何夫人没留大太太在家。
到了当日,招儿亲自把儿子儿媳送出家门,看着那远远离去的车队,她不禁又想到当年薛耀弘出门游历的情形,一时间感慨万千,有一种岁月沧桑之感。
“这养大了儿子,就是一次次看着他离开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薛庭儴扶着她,道:“不会太久的。”
可这不会太久,却是整整七年。
自打镇北王镇守辽东以来,经过多年努力,收复各地失城,解救了无数在金人奴役下苦不堪言的汉人百姓。
后,又在抚顺关一带连设十三座卫城,将金人彻底挡在抚顺关以外。
到底是挡住,而不是斩草除根,多年来镇北王一直镇守辽东,为大昌守着位于北方的国门。
嘉成三十年,适逢嘉成帝六十大寿,镇北王苦于不能入京贺寿,便让长子祁煊代之。
帝有感镇北王功在社稷,也是上了岁数觉得宫里清冷,便留镇北王世子在宫里陪伴,一时间羡煞无数皇子皇孙。
祁煊其实并不想留在京里,他知道皇爷爷为何会留他。这趟回京之时,父王便与他说过,他虽才不过七岁,却明白质子是为何物。
他爹镇守辽东,辽东军几十万的兵力,皇爷爷老了,胆子也小了,怕他爹会谋反,所以留他为质。
宫里的日子自然比辽东好到不知道哪儿去,看似光鲜荣宠的背后,却是隐藏了无数的含沙射影和明枪暗箭。
祁煊也是个硬骨头,开始是忍着,到忍不下了就仗着年纪小闹腾,闹得嘉成帝精力不振也开始厌了他,却还是不让他回辽东。
对于幼小的祁煊来说,宫里唯一的温暖大抵就是薛少傅了。
薛少傅虽不是首辅,但却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他那些小皇叔和堂兄弟们看着薛少傅的颜面,也不敢明晃晃地来招惹他。
“少傅,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薛庭儴看着这个矮矮壮壮的萝卜头,一时没有言语。
他能说大昌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眼前这个小萝卜头。
命运的轨迹总是这么的奇幻莫测,在他的梦里,原该是三皇子登基为帝,若干年后镇北王功高震主,其长子被留在京为质。
之后因为机缘巧合,反倒是此子得了大统,成为英明神武的延熙帝,开创了大昌的太平盛世。
如今嘉成帝依旧建在,三皇子谋逆被赐死,镇北王却依旧功高震主,其子又被留在京中了。
冥冥中,薛庭儴总有一种感觉,也许有些东西变了,但还有些东西依旧会照着他既定的轨迹运转。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薛庭儴也不可能和一个小萝卜头解释这一切,只能道:“你大概不知,少傅除了会读书会做官以外,还会一样东西。”
“什么?”
“少傅会算命。少傅见你骨骼清奇,以后必成大器,你可是愿意拜我为师?”
很显然,小萝卜头也不是个笨的。
他好奇问道:“少傅,你除了算出我以后必成大器外,还能算出什么?”
“这个——”薛庭儴顿了一下,道:“少傅还算出你未来的姻缘在南方,此女身份虽卑贱,却命格奇诡,与你命格相辅相成,得之则如虎添翼。”
小萝卜头虽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显写着你在骗我的意思。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半晌才挠了挠脑袋道:“虽然少傅明摆着是骗我,但你既然这么看重我,我就拜你为师。先说好,我读书肯定不行,打架还行。”
……
“为何会选了他?”
“眼缘。”
……
嘉成三十八年,户部尚书薛庭儴进太子太傅,授保和殿大学士,接内阁首辅之位,权倾朝野,年仅四十八岁。
嘉成四十三年,帝崩于乾清宫,享年七十有三。
在位期间,他勤政爱民,躬勤政事,善用贤能,开创了大昌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其丰功伟业彪炳史册,被后世评为千古一帝。
而他与首辅薛庭儴之间的君臣之谊,也在后世传为佳话。
值得一提的是,成祖越过众多儿子传位于孙子的事情,让许多人都大吃一惊。但念及其乃是薛相唯一的弟子,似乎也能明白。
这更是全乎了这份君臣情义。
有人说,有成祖,方有薛相,又有人说有薛相,方有嘉成盛世。
众所纷纭,但这圣君贤相的故事,却是广为流传。
……
一辆刚离开京城没多远的马车中,传来女子絮絮叨叨的声音。
“你说,咱们都一大把岁数了,还到处跑,这像什么。”
“多大岁数?你认老,我可不服老。”
“可你把那一摊子事都扔给弘儿,新帝那边你也不交代一声就走了,新帝会怎么想?”
“该怎么想就怎么想。”
招儿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越老越犯浑!”
知道她是舍不得刚诞下没多久的小孙子,薛庭儴搂着她,软了声音:“早就说要带你游遍山水,可惜一直未能成行。早年是不忍陛下所付,如今再不去,等咱们都老胳膊老腿儿了,也游不动了。”
“可……”
“难道你不愿意陪我去走走?谁也不带,就我们两个?”
看着他有些哀怨的脸,招儿的心当场就软了。
她心里喟叹一口,有些感叹,有些失笑,千言万语化为一句:“我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薛庭儴摸了摸她的脸,道:“放心,又不是不回来了。游得累了,就回来,等在家里待厌了,就再出门到处看看。累了大半辈子,咱们也该歇一歇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操心家里。”
看着男人微白的双鬓,招儿心疼地摸了摸:“你也是该歇歇了。”
可不是该歇歇了,连薛庭儴都没想到自己的大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真称得上是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尤其是后几年,嘉成帝龙体时好时坏,朝政几乎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与此同时,一众皇子皇孙都是暗中跃跃欲试,全靠他一力镇压,才没出乱子。
依旧记得在那梦里他临终前的遗愿,甚至清醒过来以后唯一的念头——不过是对她好,不再重蹈那梦里的一切覆辙。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为了过上好日子,也是为了护着她,他再次踏上科举之路,可命运却在不知不觉中滑出它的轨迹,一点点偏了开去。
幸亏他一生做人做事,没脱离四个字,无愧于心。
至于功过与否,留待后人评价,与他无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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