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叹息了一声,低头说:“阿姊,我上回错了,你别放在心里好不好?”
她居然道歉?!李耶若挑了挑眉梢,反而警惕起来,她说:“公主这话倒是妾不过意了。公主不过不小心打翻了点墨汁在我身上,有些误会说清楚了就好。特特地道歉,妾怎么承受得起?”
杨盼讨好地起身拉她的手:“阿姊在我面前,何必用这样的谦称?其实,叫‘阿姊’都是我僭越。”她压低声音:“我以前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阿父说,凉国皇帝的意思他其实早就明白,当年战场上,不能留个‘出师而婚’无礼之名。”
她分明看到,李耶若瞳仁放大,虽然唇角没有一丝笑意,眉梢的轻微挑动却显示出得意的模样。
李耶若惶然地说:“公主这话,妾怎么没有听懂?”
杨盼赧然道:“那么,阿姊就等消息好了。”匆匆从手腕上撸下个金镯子,塞在李耶若手心里,低声说:“算我给你赔礼。”
这日课下,李耶若刚刚到自己主的地方,那个照顾他们的婆子就喜盈盈地候在门口,一叠连声地问:“今儿秋老虎,有点闷热呢。李县主可习惯建邺的鬼天气?奴婢那里准备了冰碗子,是上好的太湖莲藕和刚上市的并州梨,脆生生、甜津津,一点都不嚼渣……”
李耶若看看婆子手中偌大的一个水晶碗,下层是晶莹的冰屑,上面用同样精致的白瓷碟子装着削成薄片的藕和梨,晶莹得和下面的冰块一样。她矜持地点点头:“有劳你们,先放下。”
婆子又道:“大厨房的菜不好。奴婢们单独做了些孝敬县主。”
李耶若笑道:“这不好?我答应了一个姊妹,晚膳时要一道聊聊天呢。要不你们把菜送来,我自己慢慢吃?”
那婆子搓着手谄媚地点头:“也好,也好……”又凑过来压低声音:“我那个侄女……”
李耶若点点头:“我心里都晓得。八字有了一撇再说。”
她回屋洗手更衣,不时能瞥见那冰碗里的莲藕和梨,确实很好看,也是好吃的样子。可她又不是杨盼,绝不会看到好吃的眼睛就亮——杨盼讨好她的样子有些虚伪,自古内宅和宫廷里的手段她必须当心,还是和大家伙儿一道吃喝才能放心。
她出门准备用晚膳时,听见那送冰碗子的婆子正在墙那头和谁喁喁私话:“……怎么能得罪?后宫的事、男人的心,从来都是说不清的!沈皇后虽然和陛下十几年夫妻情深,当不得人老珠黄,新人那么漂亮、那么年轻、身份又比沈皇后当年高贵,哪个男人眼睛里不出火?!”
另一个叹道:“沈皇后能肯?”
婆子说:“嗤,这就是你不懂啦。人家只消说一句‘两国交好,联姻可保两国平安长治’,多么堂皇的理由!谁能反驳?又没有废后,又没有废太子,一点差错都挑不出来!肯不肯的又怎么样?”
……
李耶若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晚来竹叶上滴下的清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她也浑然不觉。
杨盼的话她不全信,婆子的话她也不全信。但是如果是真的,她的准备也要做起来了,如果是假的,她的准备也要做起来。
阿梁……她在心里说,你说过,愿意为我做一切。可是我被困武州的时候,你却迟了一步;我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也没有敢迈出那一步。今日,我再看一次,看你这次做什么样的选择!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晚膳也不想再吃,对着菱花镜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要再抿得迷人一些;瞟他的时候,眼睛要再水色充盈一些;低头羞涩的时候,眉头再垂下一些;欲迎还拒时,捧胸要能挤出一点诱惑的沟壑来;头发要顺在光裸的肩头,才更让男人有撩拨开的**……
她仔细地练习,又仔细给脸上涂了润肤的膏脂,仔细在胸口抹上了玫瑰的香露,仔细给头发上打匀油亮的发膏。
外头的衣衫应该有他们的规矩,但里头——她转身开了箱笼,压在最底下的那件猩红缎子的抱腹,颜色最衬她雪白的肌肤。她把汗巾又紧了紧,皱着眉:只恨这腰身自打到了建邺,总不如在武州时纤幼了……
团团转一般忙了半天,才发现外头的天已经黒透了。建邺的星空带着雨雾蒸汽般的朦胧感,总不如武州通透。就如她虽然是女儿身,做事无所畏惧、果决有勇力,远胜于她的阿耶,又或者罗逾,以及阿梁等等的男人。
男人信不过也不要紧,她虽然困在建邺,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乱这个害她一辈子不幸福的世界!
她从后廊下挂着的一圈鸟笼子里找出一个竹丝编成的,里头紫背灰头,英气逼人的,是一只俊秀的信鸽。打开笼门,给鸽子装上脚圈,塞上纸条,再把信鸽捧出来放在手心里。
“你随着我到建邺也这么久了,可还认得回家的路?可还认得你的主人——武州副将石温梁?”她对鸟儿低语着,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她旋即低头亲了亲信鸽的脑袋,温热的呼吸惹得鸟儿“咕咕”低鸣着。
“好啦,你去。我就等你的消息了。”李耶若含着最美的笑容,轻轻撒手。
黑黢黢的后廊,一般不点灯,所以不够清朗的星空,只能照见一个扑棱棱飞起来的影子,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慢慢消失成一个小黑点,朝着西边而去。
而与此同时,亦有一个人盯着这星空,捧着硕大的冰碗,“咔咔”嚼着脆而清甜的新藕和梨。
金萱儿伸头瞧了瞧冰碗:“小祖宗,已经吃了半碗了?不嫌凉?”
“不嫌。”杨盼继续“咔咔”嚼着,“而且清甜不齁,超级好吃!”
金萱儿伸头看她的肚子,这主子爱爬树打秋千,天天比猫活动得还多,肚子倒是平平的没啥赘肉。她不甘心,再往上瞧瞧,哎呀,襦衫轻薄,透出里头的水绿色抱腹——上面微微耸起两个尖尖儿,不再是小时候那样一平如水的了!
金萱儿一边脸红,一边把冰碗夺走了。
“哎!你干啥!”被抢了食盆的杨盼恼了,顿时从凉榻上爬起来嚷嚷。
金萱儿说:“别吃凉的!”
杨盼说:“秋老虎欸!宫里到处都送了冰湃西瓜!再说,李耶若那里我也叫送了冰碗子,李耶若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了?”
金萱儿不依不饶把冰碗端走,回头对气哼哼的杨盼说:“奴婢是为公主好!”
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公主十二周岁了,大概要发身(南方话:发育)了,吃凉的,以后会闹肚子疼。”说罢,还神秘兮兮指了指杨盼裹在抱腹里却依然才露尖尖角的“小荷”。
杨盼一把抱住胸脯,歪着嘴冲她做了个鬼脸。
哼!她心想:没见识!我日后这块地方可是个宝!羡慕死你!
挑衅地看了看二十岁的金萱儿那仍然空落了一点的襦衫下头……
没有了冰碗,只能回顾着嘴里尚余的一点点甘凉清润和藕、梨的芬芳气味。杨盼继续看着星空琢磨:李耶若那里,她的“砖”已经抛过去了,还不妨再抛得更大一些。
罗逾那里,自然也有块“砖”。只是抛出去能不能得到“玉”,还是难说。
何况,并不想和他打交道!
虽然这么想着,第二天大早,杨盼还是装束齐楚了,特特在嘴唇上点了一点胭脂,但是想了想又抹去了。她对金萱儿说:“今儿我不上书房去了……”
“为啥?”金萱儿瞪大了眼睛,“才好了两天!”
杨盼说:“皇帝陛下有要紧事叫我办,所以得请假。不过,你去和郭师傅说的时候,一定得说我身子不适——就说昨天冰莲藕吃多了——所以来不了。”
金萱儿恼道:“陛下有啥事请公主做?奴婢实在没法子相信!还要奴婢帮着向内书房师父撒谎?奴婢更做不到!”
杨盼笑道:“你大可以先去显阳殿请示啊,看我阿母同意不同意。不过,步子得快点,我昨儿个就叫人通知了罗逾,我今日要去看我的狗,叫他也请了假等我‘莅临’呢,不能叫他久等了,没礼貌。”
金萱儿将信将疑去了,满脸疑惑回来了,进门道:“皇后批准了……陛下真个把‘看望猫狗’做为‘要紧事’请公主办?”心里一万个觉得这对父女太不靠谱!
杨盼早就准备好了,对金萱儿点头说:“好,你赶紧去请假。还有,顺便和内书房、西苑几个负责西凉人的婆子们说:还照我的吩咐,一切从优。”
“什么一切从优?”金萱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盼笑道:“你不需要晓得。陛下打仗的妙计,还能叫你这样的笨蛋琢磨透了?”
金萱儿无语,看着杨盼带着几个小宦官蹦跶着走了。
“谁是笨蛋!”她心里简直要炸了,却只能腹诽。
杨盼在轿子里,闭着眼睛把她“抛砖引玉”的计策又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可能的应对都想过了。最后累得都饿了。她揉着肚子想:阿父和阿舅那时候打仗想计谋,一定比背多少书都累!
西苑此刻很安静。
住在那里的西凉质子们,都去做伴读上书房里读书了。罗逾坐在树影下,捧着一本书自己读,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口,一本书读了多少时间都没有翻一页。
突然,一个玲珑的身影从门口转出来,绿杨阴里,她一身碧色的襦裙,鹅黄的垂髾飞扬在风里,耳朵上一对明珠在晨起的阳光里光泽柔腻,衬着笑颜里一对圆润的小酒窝,真是令人一见忘俗,一见倾心。
他起身施礼:“公主。”又说:“公主的猫和狗,现在都不错呢,也适应了,也养得壮实。”
杨盼飘过去一个眼神,笑融融的温暖,她一如既往脆刮刮地说:“这些小鬼头们,可是想死我啦!今日是装病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只怕又一顿打呢!”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肩膀。
罗逾笑道:“臣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是公主自己可不能后院失火。”伸手邀请道:“在后面,公主请进。”
一进院子,果然一群猫猫狗狗就围拢来。原本只认杨盼一个主人,现在罗逾似也大受欢迎,那几只最机灵的小狗,一会儿过来蹭蹭杨盼,一会儿又去罗逾那儿摇摇尾巴,最后欢喜得在原地追自己的尾巴。
杨盼抱了这只抱那只,被小猫伸过来的肉爪子拍着,被粗拉拉的小狗舌头舔着手指,笑得两个酒窝越发深,眼睛月牙似的弯起来:“哦哟,小坏东西们,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们投奔了新主子了呢!来,打个滚我瞧瞧;来,爬个树我瞧瞧……”
她蓦然回头,罗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她极其熟悉:温暖、包容、宠溺……仿佛天底下,他的眼中只有她,他的一辈子只有她。
杨盼心陡然一抖,笑容虽保持着,那小酒窝却倏忽不见了。
而罗逾,那目光里的温暖也立时变成了惊诧,他垂下头,不再直视,低声道:“公主可还满意?”
杨盼回头看着背后一只蹭过来的小灰猫,不让罗逾瞧见自己脸上的泫然。
她永远记得他的目光,记得他对她的好。他们曾经度过五年多的美好婚姻时光,春睡秋游、流觞褉宴、赌书泼茶……小夫妻间赏心乐事无数。
香闺画眉时,他们双目凝望的脉脉深情;送他去跟皇帝打仗历练时,她亲手给他缝制了件歪歪扭扭的战袍;他回来时,不顾其他人,冲进她的房间来了个热切的拥吻;还有无数被翻红浪、锦帐销金的不可言述的羞怯时光。
可惜都是假的!
他那么会欺骗,演技大概都深入骨髓了?
杨盼回头时,又换回了笑容:“四郎,你真是个好人。”一声“四郎”,叫得熟练自然。
罗逾却相当惶恐,大概他是第一次被杨盼这么亲切地称呼。
他看着杨盼的脸,那对酒窝此刻浅浅的,随着她唇角弯动的角度而若隐若现。
他想要什么?
杨盼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了。她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抱着一只小狗,牵着两只,带着罗逾,又到了那片白岗石墙的附近。要装得逼真,还需有些技巧。杨盼见罗逾神色警觉,放下几条狗,任它们撒欢儿在一旁玩耍,自己笑了笑说:“四郎,上次我在这里欺负你,要你还我蜘蛛。是我错啦。”
她伸出手,罗逾退了半步。
但是定睛一看,她手里不是什么蜘蛛,也不是其他虫子,是一只胖胖的白玉小猪。杨盼把手又伸了伸:“我去库房找过了,喜字玉佩是没有了,玉佩里看得过眼的是这只白玉小猪,我恰恰也属猪,就送给你做个纪念。”
罗逾迟疑着伸手接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引子。杨盼知道,罗逾心心念念想进这片白岗石围起的墙里头,里头一定藏着秘密,是他迫切想揭开的。
既然你要,我就给你!创造一个机会给你!看看你到底所求何事,看看你的狼子野心是什么!
她又礼节性地笑了笑,转身想走。
罗逾在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也没有拉住不放。随后,感觉到他的手拂过她的辫子,动作也很轻很轻。
杨盼猛然想起,罗逾还有一个想要的东西——上一世,他追求她这位公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她吸了一口气,想:搞什么?我现在才十二岁!
身后,传来罗逾清亮而柔暖的声音:“公主,我有一个小妹妹,也有你这样很漂亮的酒窝。”
杨盼回过头去。
罗逾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像上次一样伸手来抚摸,反而是带着几分羞赧的神色:“你能不能再对我笑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1)这里解释一下。一般古人不是认为那啥之后不能喝冷水、冲凉澡么,怕夹阴伤寒。所以,上一世有过那啥经验的小盼盼随口就关爱了一下爸比大人的身体健康。但是……她在这一世还是个姑娘家,所以爸比和老妈就感觉不对劲了。来,给熊孩子点个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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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作者菌有点小紧张,也有点小激动。。。。
多谢大家的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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