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还说我宠溺孩子,我看你还要宠,生恐她受了委屈。我也想明白了,后宫里现在虽然干净,但阿盼这个身份,也不可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与其将来受委屈,不如现在受委屈。她呀,脑子并不笨,真正是为人处世的经验太缺,自大任性惯了。所以现在吃点亏,不是坏事。”
于是把和杨盼的一番谈话说了,最后道:“李耶若也不过是小聪明,做事顾头不顾尾。她也不打听打听,我在江湖上混日子的时候,她还在娘胎里呢,这伎俩也能吓住我、让我没奈何娶她?”
“纵使我畏惧人言,怕西凉那里笑话我,捏着鼻子娶她到后宫。然后呢?这样的人难道还能有宠?以色侍人,安能长久?她以为男人见到美人都不长脑子了?等一辈子待在冷宫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毁掉人生了。”
沈皇后道:“那李耶若戏也做够了,你赶紧跟她拉下脸,不愿意做伴读,就送到哪里养着算了。猫捉老鼠好玩么?”
“好玩啊!”皇帝说,“何况从阿盼那里,我又知道了一个新消息。”
“什么新消息?”
杨盼在外头精神一振:还有新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说:“罗逾那里,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我要借李耶若来钓一钓他。”
杨盼只差拍手叫好,也不想走了,继续在那儿听壁角。
皇帝说:“你还记不记得西苑里关押的那个人?”
皇后略一想:“他?”
皇帝简短地“嗯”了一声,说:“那个人是什么身份?而西凉右相家的小郎,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对那个人感兴趣呢?是不是奇怪得很?”
皇后也不由叹息:“这么说确实奇怪。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有异心,还是要处置。唉,这小郎君,瞧着还挺讨人喜欢的。我看阿盼也始终对他有意思,动不动就拿点虫子什么的去撩拨他,他也装得真害怕那些爬虫一样,还自愿养阿盼的猫猫狗狗们,大概也是想逗阿盼开心呢。若是处置了他,阿盼会不会少了个喜欢的玩伴,急得哭鼻子?”
杨盼心道:我对他有意思?我恨不能杀他呢!指甲不觉一抠木柱,那细微的声儿传出来,她就知道自己又克制不住脾气了。
里头说话的人沉默下来,皇后问:“人不是都在后殿门外吗?”
杨盼屏着气息,慢慢向后退。皇帝在里面笑着说:“不过是猫爪子抓梁柱,你也操心太多了!”
“我这里有猫?”
皇帝笑道:“阿盼养了多少只猫,不都满世界瞎跑?你放心歇着就是。”
听这话,杨盼刚刚放下心来,突然一激灵发觉不对——她的猫在西苑罗逾那儿,皇帝下套儿稳住她!她就地一个转身,拼命冲门口盯着的那宫女使眼色。
她飞逃的同时,后殿寝室的门“咔哒”开了,又同时,门口的宫女颤着声大喊:“公主,你非溜进来干嘛?陛下不让进——”
杨盼听见身后又轻又矫健的步伐声,下一秒,肩膀被一搭,身子一沉,受了千钧力一样,脚还没收住,差点摔倒。皇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杨盼回头,挤出笑说:“啊呀,我才刚闯进来,就被阿父逮个正着。”
皇帝挑眉哂道:“戏演得不错嘛!也挺及时。”又一瞥那宫女,那宫女已经不用他问话,自己就软软地跪下来,连称“该死”。
杨盼急忙上马屁:“阿父,我这才知道,原来‘上屋抽梯’是这么用的:‘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就是假装啥都不懂,故意引人进圈套,进了圈套之后就把外援全部切断,这样就可以瓮中捉鳖。阿父你刚才对付我,就是这样子的对不对?”
皇帝笑了:“找谁给你解析的呀?”
杨盼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自己试了试,就明白了。”
皇帝大约心情不错,对那瘫软跪在地上的宫女说:“把外头门关上。仔细,再放人进来,你的腿就别想要了。”那宫女如蒙大赦地走了,杨盼也吁了一口气:“阿父果然是仁义的圣君!”
“仁义?等挨完揍你就不这么说了!”皇帝虎着脸说,但接着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拎了拎杨盼的耳朵,把她带到了皇后的寝宫里。
“怎么样?”他向皇后夸耀着,“我教一教,女儿明显就不同了?又会说话,又会背书,还会使计谋。”
侧倚在榻上的沈皇后剜他一眼:“嗯,还会吹牛!真是亲爷儿俩!”
杨盼一屁股坐到母亲榻前的氍毹上,把脸倚在母亲腿前:“阿母,小妹妹会不会动啊?”
做母亲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顺势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早着呢。但是,为什么是小妹妹?”
杨盼说:“我想要个小妹妹啊!阿母已经有了四个孩子,阿火他们三个男孩子可以一起玩,唯独我好孤独!”她嘟着嘴:“什么宫女、伴读,都不能好好陪我玩!”
沈皇后说:“你呀,都十二了,还就知道玩。生出来比你小那么多,我看也玩不到一起;就算能玩两三年,你也该……”
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皇后心里一阵愁,既是舍不得她,也是不放心这个小蠢瓜。
皇帝道:“说,过来干啥的?”
杨盼忸怩地说:“阿父叫我参差印证,我试探了李耶若,发觉她确实撒谎。她根本还是处子,因为我一提这茬儿她就紧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阿父……”
皇帝含笑着虚按手掌:“不必说啦,你看懂她就好。还有什么发现?”
杨盼想了想说:“她不怕死,肯破釜沉舟;但是说阿父并不喜欢她,她还是有些伤心难过……”
皇后瞥了皇帝一眼,皇帝亦回望爱妻,笑道:“与其说痴情,不如说未能得偿所愿。这小丫头,野心大,心气儿高。一旦有**,就有弱点。”他回望杨盼:“懂不懂?无欲无求,恰是你的长项。”
这话说得玄妙,杨盼不是很懂,接下来一句就更费思量了。皇帝说:“她是处子,却敢说我强_暴她,阿盼,你再想想,她这里有什么漏洞?”
可不是!杨盼想了想说:“难道不是想用这样的流言蜚语,逼迫阿父娶她?”
皇帝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杨盼再想一想:父亲一直强势,又是粗出身,确实不会对这样的流言低头——皇帝始乱终弃,虽然不是好名声,但未必捂不住,若是狠一点,毒_药加上报个暴病,就能掩住悠悠众口,古来这样的例子极多,史官宕开一笔,一切就了无痕迹。
再想一想,她试探李耶若的那么多句,李耶若连听到“皇帝不喜欢她”都会不快,却惟独不怕“灭口”“暴毙”的说法。
皇帝在榻沿上坐着,微微眯着眼睛,手指拨弄着衣带上的玉饰,慢慢说:“我也要想想,她到底想要什么。”
杨盼坐一旁等他想,等了半天却见皇帝的眼珠转过来看她。杨盼问:“阿父,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皇帝答:“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实在不知道她在想啥。”
但紧跟着又留了个楔子:“阿盼近日想问题的能耐大有进益,倒不妨你替我试探试探她?”
杨盼正是一场小胜之后,豪情满怀的时候,立刻点头道:“只要用得上我,阿父尽管说!我听着阿父的吩咐,一定照做!”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好得很。回去再读《三十六计》,这次学的是‘抛砖引玉’这一条。”
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好了,你去读,我也累死了,要休息了。顺便,把桌上的茶杯端过来,渴了。”
杨盼依言过去,摇摇茶壶发现里头是凉茶,便左顾右盼起来:“咦,哪里有茶焐子?”
“要茶焐子做什么?天又不冷。”皇帝道。
杨盼看了看娇慵侧躺在那儿的沈皇后,没多想就说:“咦,阿父这会儿喝凉茶,不是对身子骨不好?”
沈皇后“噗嗤”笑了,对皇帝说:“确实还是喝热茶好。”(1)
但是想想不对。两双眼睛一齐盯向杨盼,分别肃然地说着:
“你哪里知道这种事情?”
“你刚刚什么时候就到门口了?还听到了什么?”
杨盼吐一吐舌头,此刻反应最快——《三十六计》中最精妙的那一计最宜此刻使用!
她丢下茶壶,翻脚就逃。
气喘吁吁回到恩福宫,也并没有人追来。杨盼气定神闲擦了把额头的汗,嚷了几声“肚子饿了”,就开始到做书房的梢间找出《三十六计》读了起来。
《三十六计》还是不说人话,在“抛砖引玉”的条目下写了一堆看不懂的话。但是掩卷而思,却不那么难以理解:小利诱惑,以图大利。
那么,李耶若最想要的利是什么?
罗逾呢?
杨盼心里渐渐清明多了,盯着书卷出神,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仿佛也慢慢化成智慧,飞到她的脑子里去了。
金萱儿进来叫公主进晚膳,居然看见她趴在榻上,撑着下巴,眼睛盯着书。这简直是奇迹啊!金萱儿感动得都快落泪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打扰道:“公主喜欢上了读书,真是好不容易走上正道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过,饭还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吃了才举孝廉郎。先去吃饭。”
杨盼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腿儿,肚子也饿了,心情也不错,觉得那一桌子温火膳格外好吃,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起来。金萱儿提醒道:“少吃点肉,多吃点菜!”
杨盼嘟囔着:“我饿啊!一想事儿就饿啊,今儿想了那么多事儿,饿死我了!”
金萱儿幽幽道:“和想事儿有啥关系啊?是公主要长个儿了!”
她果然到了能吃能睡的年纪,虽然想着不能吃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倒在床上之后,还是很快睡着了,那一卷《三十六计》被抛在枕边。
不觉间天已经亮了,杨盼在这些日子抑郁、忧愁、满心的烦乱之后,终于睡了一个坦坦荡荡的好觉。醒过来伸个懒腰,她也想笑自己:人家都说费心筹谋之时眠食俱废,她倒好,睡得那叫酣畅,连梦有没有做都记不得了。
金萱儿送来洗脸水,杨盼道:“快着些,去书房要迟到了!”
金萱儿又是感动得几乎落泪:“啊呀,该不是皇后之前在菩萨前为公主许的愿实现了?!”
杨盼问:“为我许愿?”
金萱儿说:“可不是,皇后为公主这淘气顽劣的性格都愁死了!公主刚过十二岁生辰的时候,皇后不是特地到大报恩寺烧香许愿,若是公主能够不再惹是生非、不再贪玩厌学,她愿意许一座金身给菩萨。”
她抹了抹眼角:“皇后待公主,真是哪个亲娘都做不到。她曾经跟奴婢说:公主命苦,出生的时候父亲当兵去了,母亲又被王府抓差做奶娘,公主两个月起就靠着阿公阿婆喂点米糊糊过活;稍大些家里又是各种变故、各种灾难,大家天天都愁怎么活下去,也没有人能够好好带、好好引导;好容易陛下修成了正果,可公主又是这样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当娘的知道自己失职,只能极力弥补、极力教化,就是怕这样的任性妄为,将来会害了公主。”
杨盼:“……”
果然自己的前十二年是不靠谱过来的,给人的印象也是不靠谱。
“皇后跟菩萨许愿:‘愿公主将来身体康健,无灾无病,无人作弄,长命百岁。’又说,女儿能一世平安,做阿母的折些寿命都可以。”
杨盼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重活一世,有了个做靠谱孩子的机会,有了个避开背叛的机会,难道是母亲在菩萨面前为她求来的机会?!
有这样的爱在,她怎么能不孝顺?怎么能不好好过这一世?
杨盼说:“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好好嫁人。”
金萱儿又擦擦眼角,笑道:“不害臊……‘好好读书’也就罢了,‘好好嫁人’——噫,想得太早了……”
杨盼:“……”
说不出来,但是她心道:你不知道这条多重要!我为这吃了多少苦!再想想上一世自己被骗失踪后死于非命的消息要是传回建邺太初宫,阿父阿母会有多伤心!那她才是最大的不孝呢!
正好,杨盼也需要酝酿这样的情绪去书房,她把眼睛揉得肿肿的,再吸溜两下鼻子,真是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到了内书房,她的伴读女郎们都已经到了,郭师傅看着她说:“公主身子都好了?今日读书,还是坐到前面来。”瞥了一眼李耶若:嗯,这两个人关系差,一定要分开。
李耶若已经换了一身衣衫,胭脂红的颜色格外衬她的肌肤,珠宝虽然不多,发间簪一朵开得正好的娇艳木芙蓉,和衣衫配合得宜,也与她此刻娇艳而冷冽的神色配合得宜。
杨盼颓然地坐下来,别人念书她发呆,呆了整整半个时辰。
女郎们读书,到底不像男儿们有那么严格的要求,更衣时间,打着“更衣”的招牌,个个都出去了,不是在竹林里坐着聊天,就是到莲池旁喂鱼,还有的在小道上活动活动筋骨。杨盼径直走到正打算出去欠伸欠伸的李耶若身边,嘟着脸低声说:“县主能不能跟我出去走一走?”
周围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李耶若倒是自然大方,点点头说:“好。我跟着公主走。”然后刻意和她错开两步,仿佛生恐再给她泼一身墨汁似的。
内书房后院挺大,但是人多密集,杨盼寻了一处太湖石边,眼睛往四处一扫,四处停留的人都知道她上次墨泼李耶若的事,不敢在两个仇人面前现眼,免得打起来大家尴尬,纷纷都借故离开了。李耶若看看四周:太湖石是硬的,能撞得头破血流;荷花池是及腰深的水,能呛个半死不活;旁边的竹林或有竹虫,软绵绵的有点恶心;再不然软的脚尖、硬的拳头——杨盼也就那些能耐?倒要看她想怎么办。
她冷眼旁观着,预备好再给这个刁蛮愚笨的公主欺负一次——四周虽然看不见人影,但是小小花园,没有什么动静大家会听不见。
杨盼在太湖石琢成的天然石凳上坐下来,抬脸看看敬而远之的李耶若,说:“耶若阿姊怎么不坐?”
“公主面前,没有耶若的位置。”不咸不淡的回答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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