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萧弋舟都没有进嬴妲的小木屋。
夜里冷,他将藤椅搬入屋内,盖着周氏送来的厚棉被,守着残羹冷炙将就了一晚。
次日风停了,阳光穿过窗棂,撒到木质地面上来,嬴妲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苏醒,睁开眼,便看到萧弋舟坐在她的床边,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他双眼下青灰一片,薄唇浅淡地扬起,显得靡废而温和。
嬴妲勾住他的拇指,小心翼翼说道:“好啦,我是有口无心,无心之‘失’,夫君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不说了。”
萧弋舟笑了笑,“没事,你知道我爱闹别扭,你要怎么讨伐我都行。”
“真没事了?”
萧弋舟“嗯”一声,困倦地趴了下来,将脸埋入嬴妲温暖的颈窝,吐着热气亲吻她的雪肤,含混说道:“我自私又自大,实在不配做你的良人。”
嬴妲听得蹙眉,从被褥下伸出手来紧紧搂住了萧弋舟,柔声道:“夫君就是我的良人。普天之下,我最爱你。”
萧弋舟没有说话,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他赖在嬴妲榻上小憩了一会,过了时辰,便又有人来唤他去垦荒。
萧弋舟两眼青灰,嬴妲心疼让他不用去了,萧弋舟将她纤细的指头握住,道:“我是军中表率,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打仗是,区区垦荒自然也是。”
嬴妲自知说不过他,慢吞吞地点了下头,“那好。不过你记着量力而行,我看你脸色很苍白,若是头痛,记着同我说。”
萧弋舟的眼眸微微一动,他脸色不自然地别过了头,“嗯。”
他走了。
一人睡在床榻上,嬴妲总也不放心,将苏先生先前教的针法又都复习了一遍,照着人颅骨上附庸着的穴位来回推演一遍,直至全部忆起,才稍稍安心。
泽南主力被灭,四境太平不生战事,唯独东南荒蛮之处,野人所居,尚未开化,昔日卞朝的版图如今已尽数改名换姓,并偌大西绥,一齐划入了萧家。
东方先生前不久便已向萧弋舟发出密函,萧弋舟批复也极快,让东方先生沿途在各郡县设立郡丞,擢拔人才,屯兵自用,并留足人马撤回平昌。这一路规划下来,又是两月。
东方先生行事涓滴不遗,对受尽战火的萧条民生多有抚慰,人心所向,军中更是有流言,一旦摄政王顺理成章荣登大宝,必提拔东方先生为相。
流言如快马,一日行千里。
四境之内,似乎同时起了这样的流言蜚语。
按说功绩,东方愈配得上,也足够让萧弋舟信任,可一起共患难之人,常未必能一起共富贵,到了显赫时人心自见。总而言之这流言传出来不怀好意,那些萧弋舟的生死之交,不说人人自危,至少有东方先生在前,也不敢不惴惮。何况时至如今,一直没有传来摄政王回朝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缘故。
嬴夫人以一己之力为萧弋舟将归期拖延了这么久,战事一了结之后,便再也拖不住了,发信让萧弋舟回平昌。
萧弋舟收信之后,当即与山中住持告辞,将嬴妲暂时送回城中,命周氏打点上下,在侯府之中小住。
他在兀勒回了信,道不日便回,请诸人稍安勿躁。
将嬴妲从山上接到兀勒城中,其间并未有太多不适,只是她身子弱,行不了路,见不得风,连上下马车都畏风怯雨地由萧弋舟抱着。
到了兀勒城,不少当地的豪绅富贾咸来庆贺,相赠美玉明珠,珊瑚玛瑙,又亲自去请萧弋舟赴宴。
此去回了平昌,怕难再回兀勒,到底是故里,萧弋舟不可能不心有留恋,既然有人下帖相邀,不如再盘桓两三日。
不料席间酒过三巡,闲话说尽之后,那出手豪阔的豪绅忽然笑道:“昔日,世子身旁无佳人相伴,我等日夜惶恐,生怕世子悦好男色,于是满天下寻觅美丽少年,欲献给世子……”
他两颊腾红云,已显醉态,左右皆递眼色,小厮拽他胳膊,此人纹丝不动,也看不见萧弋舟渐渐沉下来的脸色,酒气十足地说道:“这真是大大的误会!哈哈哈!如今么,世子将行,我又观之,身边除夫人同行,也无甚乐趣,不能解闷,况女子为母之后,肌肤日松,脾性日倔,实在不能解乏娱情……故而我又自作主张,给世子物色了几个处子,十六七八的,夭桃艳李,芙蓉水仙,是参差在列……世子您看……”
萧弋舟薄唇紧抿,不悦地皱了眉:“郑冲,你醉了。”
郑冲此人富甲一方,盘踞兀勒,商道如卧龙,谁人来都问神敬告一番。萧弋舟与之交情不深,但往昔萧家为接济从东南涌入的灾民之时,曾求助郑冲祖父,因而两家结下交情,至萧旌之时依旧莫逆。
不过到了这一代,萧弋舟不喜郑冲骄奢淫逸的做派,因而往来不多,只是顾忌祖上曾施以援手不图报的恩德,对郑冲这样的邀请顺便也就来了。
上回郑冲也是自作主张,不知从哪里听来他好男色,与小厮终日闭门不出缠绵的鬼话,在席间公然打趣他,甚至请美貌娈童为他斟酒。萧弋舟因郑冲被误解数年,直至遇上沅陵公主,在她石榴裙下狠狠地碰了一钉子,从此失魂落魄伊始,这样的谣言才终于不攻自破。
本以为这是践行宴,事已过去这么多年,一笑而过便作罢,没有想到,姓郑的又故技重施。
他的脸色此时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也不知那姓郑的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他想着,咱们萧将军以后要做皇帝了,送几个娘娘到宫里去,便能只手遮天做外戚了?”嬴妲不知郑冲与萧弋舟这段过节,倒是周氏,常与下人打交道,听侯府老人说过这茬儿,今日郑冲请了萧弋舟饮酒,便多了个心眼,派人跟着传报席上情况。果然。
倒不是不信任萧弋舟,不过是怕姓郑的弄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而已。
那些阴私歹毒的手段,如萧将军这么光明磊落的人怕是察觉不得的。
嬴妲听着周氏的碎碎念,也阖上了医书,垂目下来,周氏见状忙道:“夫人不担忧么?”
嬴妲轻轻一笑,“我等他回来。”
周氏听不明白嬴妲的心意,狐疑地犯难。
晚间却下了一场雨,幸而嬴妲聪慧让人提前备了蓑衣,他冒雨归来,身上全滴着水,面色微白,怒气隐隐,在回府走入寝屋,见嬴妲正在灯火下读书地娴静模样时,这些怒火登时如云散烟消了,更不敢再冒出丁点火星。
周氏已尽知了,方才郑冲做得过分,逼得萧将军几乎暴跳如雷,便在席间拔剑断了一美人的一绺长发,他那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削金断玉,内力一吐,那美人吓得跌倒在地,当场屙了。
郑冲亦面露怒色,只是不敢发作,萧弋舟踢开那碍事的美人,一剑将身前案几削成两半,素来敬仰世子神威的几个富贾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席上,萧弋舟冷然说道:“我萧家欠你郑家的,是你祖父不图还,否则以我萧氏如今之兵力财权,难道还不上区区人情?令祖令尊都是高义志士,我父心生向往欲与之相交而已。至你我这辈,不必了!改日还上郑大公子的明珠美玉和昔日慷慨相赠的钱帛,至此不见。萧弋舟割袍为记。”
当下他提剑割断裳服下摆玄袍,掷于地上。
萧弋舟折身欲走。
郑冲慢慢站起身,半是诧异半是恼火地问道:“不过赠你几个美人,值得恼什么?萧弋舟你这个人没朋友是真的,哪个男人不偷几嘴腥,何况将来你当天下之主,日后就没有充盈后宫贪图快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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