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花园子要添个花匠,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汪保挑了几个颇有经验的老内侍来,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伺候,那蔷薇还是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前后换了几波人,都不见起色。
这下汪保可着了急。
便有人提议,干脆拔了重新种。
汪保当即赏了他两巴掌:这蔷薇是皇上亲手为皇后栽下,你有几个脑袋敢拔了?
正当汪保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那个长相恐怖的内侍被推荐到他面前。
饶是他见识多广,看到那人长相,也差点一跟头栽倒。
但汪保能坐到这个位置,和常人眼界还是不同的,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让那人试试。
一试,便试得蔷薇花墙起死回生。
皇后娘娘大喜,要重重地赏这位能人。
言下之意,是要留他照料花园子。
汪保略微犹豫了下,“那人相貌极其丑陋,怕是会惊到娘娘。”
不知为何,万碧猛然想到在御花园碰到的那人,好奇心被勾起,笑道,“本宫没那么胆小,将人带来。”
此人一路低着头,挡着脸来到万碧面前。
听着他沙哑的请安声,万碧叹道,“别挡着了,你这张脸吓不到本宫。”
那人默默地将手放下,却把头低得更深。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发出惊呼声。
许是一下子将脸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很紧张,手不住地搓着袖口,身体微微发抖,一脚后移,感觉像是随时都会转身而逃。
这样子触动了万碧的恻隐之心,“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小奴叫岳隐。”
“月银?这名有意思,你想要多少月银啊?”
难得皇后娘娘也会开玩笑,汪保也凑趣笑着说,“岳隐,娘娘要留下你,还不谢恩?”
小雅起哄,“磕头磕头,磕几个,月银就是几两!”
岳隐傻愣了会儿,忽地反应过来,立即捣蒜般地磕头,语不成声说,“多谢娘娘大恩大德……”
“好了!”万碧止住他,“小雅着人安排他的住所,嗯……月银给他定二十两。”
便是在凤仪宫,这月例银子也算数得着了,登时,众人看向岳隐的目光复杂了不少。
进来了!
大事落定,岳隐嘴角吊起,显出不易察觉的轻松和窃喜。
他跟着管事嬷嬷刚踏出殿门,却见殿外一群宫女嬷嬷拥着一个男童过来。
那孩子手里攥着朵蔷薇花,连跑带走,跌跌撞撞,几次将将摔倒,却哈哈笑着挥开旁人的手。
是皇长子朱祁睿。
好巧不巧,正打个照面。
已有眼尖的宫女看见岳隐,指着他惊叫连连。
这反而更吸引了朱祁睿的注意。
岳隐想挡也来不及了,他已看了过来。
两人眼神交汇,朱祁睿一激灵,蔷薇花落在地上,小嘴一咧,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奶嬷嬷赶紧将朱祁睿抱在怀中,轻声柔语哄着。
岳隐脑中空白一片,只余两字“完了”!
吓到皇长子,哪怕皇后是菩萨心肠也容不得自己留下。
他脸色灰白,什么应对也想不成,只站在原地傻子一样呆着。
管事嬷嬷用力一推他,喝道,“还不快滚!”
岳隐醒过神来,失魂落魄地想退出去,一转身便狠狠碰在廊柱上,“砰”一声,撞得他两眼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乎昏厥过去。
众人见他如此狼狈,又是可怜又是好笑,恐惧之心倒去了几分,只是无人敢过来扶。
“下来!”朱祁睿拧着身子,挣扎下地,捡起地上的蔷薇,稳稳当当走到他面前,小手一递,“给你!”
岳隐木然接过,脸上一暖,是朱祁睿的小手抚了上来。
这孩子明显害怕,手还是抖着,却小大人般点着头说,“会好。”
会好?什么会好?
岳隐茫然看着他,然他已走了。
朱祁睿兴奋地大喊,“娘!娘!”
不知什么时候万碧站在殿门口,她抱起扑到怀里的儿子,冲岳隐微微一笑。
众人呼啦啦地跟过去,管事嬷嬷踢踢他,“还不快走?”
岳隐将花放入怀中,依旧以袖遮面,迅速离开了这里。
入夜,寒星满天,晓月如钩,月光透过窗棱,照在岳隐身上,给他披上淡淡的银灰色。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那朵蔷薇花。
门响了几声,他急忙把花藏入袖中,转身警惕地看向门口。
苟道侧身闪进来,“老太爷命你尽快动手。”
岳隐非常意外,“我刚来,根本靠近不了,再说他周围那么多人,想下手也没机会。”
“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苟道边说边向外张望,“太后身子骨越来越差,看样子活不了多久,必须在她死之前把事情做成了,否则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他见岳隐面露难色,便讥笑道,“怎么,二十两银子就把你收买了?”
“沈乐之!是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报仇,咱家费老劲儿把你塞进来,你倒好,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打起退堂鼓?”
苟道瞥瞥他,冷笑道,“既如此,何必弄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做个面首不是好得很吗?”
“我既然进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岳隐厉声反驳,“我这条命是筱婳救的,说什么我也会替她报仇!”
苟道盯了盯他,不紧不慢说道,“让仇人和自己一样体会到切肤之痛,不忘此行目的,甚好!咱家走了,你好自为之。”
他到了门口,忽又回头道,“她葬在西山荒郊了……休弃之人,不配入祖坟,为了不再招祸,罗家倒也狠得下心。”
门“咣当”一声关上,岳隐似乎被抽去全身力气般颓然坐下。
蔷薇花从袖中滑落,岳隐看着地上的花,霍地立起身,没命地踩了上去。
他又蹦又跳,疯了一般用力踩踏,直到花朵烂成泥,才软瘫在地。
月牙躲进云层,屋内完全暗了下来,昏黑中,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桀桀怪笑,状若讨债的恶鬼。
却在癫狂之中,透着无可奈何的凄凉。
凤仪宫中,一盏盏宫灯挂满檐角,给偌大的宫殿蒙上一层淡淡的暖色。
万碧将儿子遇到岳隐的事讲给朱嗣炯,“那孩子胆大我是知道的,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有悲悯之心。”
朱嗣炯面有得色,“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儿子!——那岳隐可干净?”
“杨广查了——身世倒是干净,自小入宫,原先在御膳房,被热油兜头浇了一脸,才成那个样子——倒是个可怜人。”
朱嗣炯便放下心来,转而说起另一事,“母后不知犯了什么病,非要让嫔妃收养那俩孩子,你说说这不是添乱吗?”
万碧嗤笑道,“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若是哪天她不添乱,那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管她怎么说!我打算将他俩过继给闲散宗室。”
“不妥,咱们不知谁人背后作祟,与其送出宫让有心人利用,不如留在宫里看着的好。一来给你博个仁德的名声,二来嘛……正好试一试人心,我倒要看看哪个小人敢作妖!”
朱嗣炯哈哈一笑,“好啊,就暂且让他们称心如意,把孩子留下!我们把那些魑魅魍魉全都揪出来,给我儿留个太平盛世。”
“别人我不知道,但母后肯定会让王贵妃收养朱祁从,你可万万不能答应。”
“她?”朱嗣炯摸着下巴暗暗思索一阵,苦笑道,“还真是,从儿身份最为敏感特殊,母后为了保他平安,真说不得给他找个强大的母族。”
王家是幕后之人?这可比罗家还要棘手。
王家历经百年风雨,数代人经营下来,与各大族的关系盘根错节,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其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清除,没那么简单。
朱嗣炯一时有些犯难,抱怨道,“又是这些世家大族,新政推不下去就是因为他们……”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某个想法,偷瞄一眼万碧,不动声色地思索着,良久方揽着万碧躺下,“睡觉睡觉,反正人在眼皮子底下,盯紧点就好。”
然而过了子时他也没睡着,看着身旁万碧熟睡的面孔,他暗叹道,阿碧,这次我恐怕要让你失望啦。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林嫔主仆。
田果儿苦劝林嫔争取收养永嘉郡主,“小姐,永嘉公主是个女孩,不会碍皇上的眼,还能讨太后的欢心。”
“你说得轻巧,这不是明着和皇后打擂台吗?”
“有太后撑腰怕什么?”
林嫔还是不答应,“不成,太后终有一天会走,那时候皇后一支独大,我将她得罪得死死的,哪里还有活路?”
田果儿咬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那就让皇后先走!”
林嫔但觉“嗡”地一声,吓得几乎昏过去,失声叫道,“你疯了?”
“小姐,我早说过皇后和杨广有私,只要好好谋划,不愁扳不倒她。一旦她倒台,你就有机会接近皇上,还怕没有自己的孩子?有儿子傍身,就是后位也不是不可能。”
林嫔还是不答应,“我家世比不上王贵妃和丽嫔,又没有手段和宠爱,拿什么和人家争?我只求安稳度日,你不要生事。”
“小姐,我都打听了,太后有意让王贵妃收养朱祁从,您若收养永嘉,和王贵妃的关系必会更加亲密,你们联合起来,还怕扳不倒皇后?”
“您总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殊不知后面就是万丈深渊!——小姐,老爷的病好得七七八八,可仍旧赋闲在家,您就没想过为什么?”
林嫔纳罕道,“不是说皇上体恤父亲年迈,要他彻底养好了身子再回直隶?”
田果儿冷笑道,“这话也就骗骗您罢了,您可知老爷的差事谁顶了?侯德亮!他可是皇后的亲信,瞧见没有,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您还一味忍让呢!”
林嫔全身一震,立时面白如纸。
田果儿抹开了眼泪,“不是奴婢生事,奴婢是真心为了您好……当年奴婢孤苦伶仃,多亏老爷怜惜,才避免流落街头,这些年小姐待我,比亲姐妹也差不了多少……”
“看您现在的样子,明明桃李年华,却像行将就木的老妪,整日吃斋念佛,哪里还有半点生气?奴婢……实在心疼啊!”
田果儿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捂着帕子大哭起来。
林嫔被她勾起愁肠,曾经的自己,也是斜倚西窗,满心欢喜待嫁少年郎的人,可如今,怎么就如一潭死水,半点波澜全无?
她无声望向窗外,夜幕沉沉,似一张黑幔兜头盖脸扑过来,憋得人喘不过气。
真想,撕开这黑幔……
林嫔望着夜空喃喃道,“也罢,我试试看。”
第81章不归路
翌日一早,林嫔捧着抄写的佛经,去了寿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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