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孺鹤。
宋宜默念了一遍这名字,起身就往宋嘉平院里跑,路上恰巧遇上要出门的宋珩。宋珩叫住她:“姐,前几年你特喜欢的那家莲蓉酥,我昨儿听人说又开张了,我下午给你带点回来啊,你别出去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宋宜也不知道听没听清,一溜烟地跑了,宋珩琢磨了会,屈指往双瑞头上一敲:“算了,别等下午了,你赶紧去,今早第一份啊,买不回来我晚上再找你算账。”
双瑞忙不迭跑了,留下宋珩在原地自言自语:“莲蓉酥都没吸引力了?不至于?我姐被人附身了?”
宋宜倒不至于被人附身,只是心神不宁地直接撞开了宋嘉平书房的门。宋嘉平抬头盯她一眼,语气比平时要严厉上几分:“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敲门都不会了?”
宋宜却没理会他的斥责,猛地将书房门一关,甚至还落下了门栓。她走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才开口:“爹,我问你件事。”
她这话语气不好,宋嘉平直觉要出事,有些不自然地看她一眼:“说。”
“爹,”宋宜犹疑了下,问,“你打算同陛下硬来了么?”
宋嘉平一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药下在茶壶壁上,并非茶里,行事之人心思狠毒,岂能轻饶?就算并非刘昶所为,但北衙参与到其中,同他也定脱不了干系。”
宋宜总算知道了他的立场,但却没有欣喜之色,而是微微摇了摇头,转而问道:“爹,你认得那位沈先生么?”
宋嘉平心中一凛,没出声。
宋宜轻声开口:“沈孺鹤,宁州人士,延和元年的状元郎,开朝至今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延和十年,立太子少傅。”
“混账东西!反贼一党,岂容你随口提起,也不怕招来祸事。”宋嘉平将笔一拍,“越来越不像话,夜闯你大哥那儿就罢了,还敢夜里出府,连宵禁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如今比你弟都要浑上几分,怕不是吃了豹子胆!”
宋宜哪管他的怒火,将手中那本捏到变形的册子往他案上一扔,那一句“翰林学士沈孺鹤,立太子少傅”被她用朱笔勾出,红得刺目。
宋嘉平眼里微微刺痛了下,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抬头看她:“我认识。想问什么,说。”
宋宜哂笑了声:“娘亲时常提起的那位故人,是这位沈先生的夫人?她那时时常说起这人没福气,好好的福不享,天大的情意在前不要,非要选个清高书生,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是吗?”
宋嘉平闭了眼,许久,点了点头。
“爹你将那块玉带回来的那年,如今算来,我刚满三岁。”宋宜声音很低,“那块玉,根本不是什么随意得来之物,而是沈氏之物?那年,恰好是延和十三年,爹那次是奉命去捉拿废太子同党?”
宋嘉平似是不忍,但终究还是不忍再继续瞒她,点了点头。
宋宜心领神会,继续道:“我曾听大哥偶然说漏嘴,说他自幼不肯习武反爱读书,是因为一位世叔文人风骨高风亮节,在他心里,比演武场上的爹都要伟岸上几分,令他钦佩不已。”
宋宜没来由地笑了声:“但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见过这位令他念念不忘的世叔。如今想来,是这位先生么?爹与他,是故交?哥年纪大些,自然是见过并记得他的。可惜我无福,不能一睹这位先生的风采。”
宋嘉平似是不忍再听,直截了当道:“要说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沈度,是他的后人?”宋宜直直看向他,声音微哑,“爹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宋嘉平还在迟疑中,宋宜先一步泣不成声:“我说当日在陪都他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半点情面不肯留,非要搜我的身。便是舅舅谋反,同我又有何牵扯,如今才知,全都是因了那半块玉!他是想着我既然能有这玩意,身上兴许还有他沈家的其他东西罢了。”
“哦,对了,”宋宜哭到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兴许,还因为那句……什么来着?‘定阳王呈罪证,沈氏定罪,夷三族。’”
她全然不管宋嘉平的反应,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爹,我道你怎么看得上一个小小御史呢?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念他当日相助之恩,如今想来,爹你是对故人有愧?你对不起故人,故人之子却舍命相救,你心里过意不去,想赔一个女儿出去赎罪?”
“你再说一遍?”宋嘉平食指指向她,拎刀拿弓尚且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微微有些发抖。
宋宜冷冷笑了声,重复了一遍:“爹不就是想拿我去赎当年的罪吗?”
她声音轻到几乎是在嘴里打转,有些含糊不清:“快十五年了,也该还了。”
宋嘉平怒不可遏,随手抓过桌上的砚盒砸了过来,里头新研的墨汁撒了宋宜的素色单衣一身,泅染成一幅凌乱的写意水墨画。宋宜面色无异,屈膝告退:“爹生气了?不用爹开口,女儿自个儿领罚。”
她走至门口,轻轻取下门栓,没回头,轻声问:“爹,若我今日不问,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久未听到回答,她退到中庭,缓缓在庭中跪下。
宋嘉平院中铺的青石板,硌得发慌,她却浑然不觉,仰头看了眼天幕。天阴沉沉的,空气中氤氲着水汽,闷热中又添几分湿气,令人浑身难受。想来一年一度的雨季,又要开始了。只是今年,似乎格外的早。
宋嘉平日暮时分才出了书房的门,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径直出了府。
他前脚刚走,宋珩后脚就溜了过来,一手拎着宝贝莲蓉酥,一手递给她一个蒲团:“垫着,要不然晚上疼起来,够你受的。”
宋宜不动,他把蒲团往她膝下塞了塞:“你别不信,我经验丰富。你可比不上我,再跪腿就要跪废了。”
宋宜仍旧懒得吭声,他叹了口气,将莲蓉酥的包装拆开,轻轻拿了一块递到她嘴边:“听双瑞说,跪了快一整日了啊。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宋宜腹中空着,这家莲蓉酥她又自幼喜欢,当日回陪都前,还想着买些带回去,不想这家生意红火的铺子竟然关门大吉。如今兜兜转转,两年过去,竟然又能闻到熟悉的香味。明明是想念的味道,可她只是轻轻别开了点:“回去,一会儿爹回来见着你,又要生气。”
宋珩不肯走,命人搬了个小墩子过来,大喇喇地往她身旁一坐,伸了个懒腰:“管他呢。我就不陪你跪了,白日里守了一天宫门呢,累着了。大哥也真是,不知道给我安排的什么差事,无聊至极,还每天都能见着周谨那张臭脸,我真是天天都想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算了。”
知他开玩笑而已,宋宜懒得理他,并不吭声。他悄悄从侧面去看她,见她眼眶微微还红着,知是哭过,于是打趣道:“该不会是以死相逼要嫁沈郎君,被爹拿刀扫地出门了?”
宋宜听他提起沈度,心烦意乱,白他一眼:“你回去,别在这儿碍眼。”
宋珩无奈耸耸肩,将莲蓉酥再度递过去:“那你赏点脸呗。劳双瑞跑两趟了,早晨就去买了一遭,没法子过来给你,下午又重新跑了一趟,姐你多少给点面子呗。”
宋宜接过,在他的注视下,很给面子地咬了口尝鲜,却不料,她甫一张口咬下一块,就稀里哗啦哭成了泪人。
宋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起一块一口咽了,眉头皱成一团:“不是?虽然还不错,但能好吃成这样?”
宋宜破涕为笑,将剩下的大半块扔回盒子里:“剩下的给灵芝收着,我晚点回来再尝尝。”
宋珩瘪瘪嘴,将盒子折好,问:“要不起?爹也就说说,还真罚你不成?你走了肯定也没事,不像我。”
见宋宜还是闷闷不乐,他又戏谑道:“要不要我去告诉你的心上人啊,婉婉妹妹,当哥的帮你一次。”
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宜抓起他方才塞过来的蒲团,往他脸上一盖,宋珩不知这话哪里错了,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冤打,起身就往回走,边走边嘟囔:“就你这脾气,敢娶你的,我宋珩敬他是条好汉。”
宋珩这一走,宋宜再度沉默下来,膝盖早痛得麻木了。她将事情细细梳理了一遍,心内有了决断,沉默着等宋嘉平回来。
夜幕合上,这场酝酿了一整日的雨总算轰然倾下。夏日的雨来得轰轰烈烈,宋宜被浇了个透,裙上的墨汁再度泅染开来,混在四散的雨水中,无声无息地溜走。下人们远远偷偷看着,这在宋嘉平院中,没人敢造次。
宋宜仰头望了一眼天幕,没来由地痴痴笑了笑。
宋珩刚拎着把伞冲过来,就看见这一幕,忙不迭撑开伞冲过去:“姐你不是,浇糊涂了?傻乐什么呢?”
他大着胆子伸手去拽她,宋宜却不肯起,两人争执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宋嘉平进了院里,瞧见他俩这模样,将心急之色掩了下去,递了个眼色给宋珩,话却是对宋宜说的:“生爹的气也不是这么个气法,想生病还不容易?”
宋珩得了首肯,果断一把把她拽起来,宋宜腿脚早酸麻了个透,脚下不稳,他忙护住了她,撑着她往廊上走。
宋嘉平默默看她一眼,摆了摆手:“赶紧带回去,她这身子骨,禁不起折腾。”
宋珩得了令,见她不动,使劲拽着她往回走:“姐,赶紧走,要不我可就叫人架你了。”
宋宜却如何也不肯走,轻声冲他道:“你先回,我同爹说几句话。”
“我不放心,”宋珩话刚出口,见她眼神坚定,默默松开了她,往后退远,“那你同爹聊,我在一边候着。你快点啊,别一会儿又冻着了。”
宋嘉平以为她又要将白日里那出戏再唱一遍,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料她却只是道:“他说明日会来拜会爹,他素来言出必行,定会来的。爹你不要见他了,算我求你。”
宋嘉平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好了?”
宋宜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
“不必了。”宋宜看向他,沉默了会子,问,“爹觉得他更重要?”
宋宜没等他回答,转身往回走,走出去两步,又转过身来,对他深深鞠了个躬:“之前出言不逊,还望爹消消气。”
宋嘉平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宋珩见这阵仗,赶紧上来拽过她就走,连拉带扶才把她架了回去。
她今日并未淋到什么雨,虽然雨势急,一眨眼就将她浇了个透,但宋珩来得及时,宋嘉平也赶回来得很快,时间短暂,她回来泡了个澡,又喝了些药,夜里竟然没有受寒的迹象。灵芝前半夜不敢睡,一直盯着,就怕她夜里又烧起来,好在一直没事,也就放下心来,回了外间睡下。
听见外间没有动静了,她才睁开双眼,静静看向窗户。夜里雨大,门窗紧闭,但她仍能清晰听到暴雨倾盆泼下的声音。
长夜无眠,她枕着雨声,心想,又是一个漫长的雨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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