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幕来得比长安更早一些。
漠北王白日的话说到做到,一箱一箱的珍宝往国师府送,向着朝野上下做足了姿态。福南音不嫌烫手,有几颗夜明珠被单独取了出来,端端正正摆在了书房的角落之中。
屋外月色皎皎,一室恍如白昼。
福南音闲适地坐在案前翻着一本方才从藏书阁中带出来的典籍,似乎是他早前未来得及看完的,批注只做了一半,只是从墨迹干涸的颜色看,应是过了几年了。
今晚的奶皮馕并不合中原太子的口味。李裴腹中有些不适地在书房中走了好几圈,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那张桌案旁边,看着福南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一页一页轻轻翻过桌上的古卷,指腹时而划过字里行间,然后某些存在于不久前记忆里的触感便不由自主冒了出来。
极其压抑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却正巧与半个时辰首次抬头的福南音视线交缠了一瞬。
“若是实在闲着……”
福南音握着茶盏的手忽然紧了紧,只是垂着眼,叫一旁的人看不清神情。
“就将被丢到院里的老太医带进来。我家的暗卫做事欠了些规矩,外头更深露重,再晚点刘医工怕是要遭罪了。”
李裴面上先是带了些意外,推开门朝着院墙根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蒙了眼,堵了嘴,看上去十分难受地挣扎着。
一把年纪还有力气折腾,显然是刚被丢进来不久。
细细想来外面动静本该不小,可惜他出了神,没有听到。
却也不该到丝毫没有察觉的地步。
堂堂太子头一次纡尊降贵地为一个医工松了绑,又解开了蒙在他眼上的黑色布条,面上的神色极为复杂,似乎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支暗卫被他低估的力量,以及福南音与之相配合的默契。
屋中亮光骤然映入眼中,刘医工下意识拿手遮住了眼,待看清了身边的人后,忽然有些惶恐地转过身跪在了地上。
“殿……殿下……?”
李裴正蹲在他的身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刘医工,稀客。”
被点到名字的人有些机械地转过头,正看见漠北国师从宽大的扶椅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朝他点了点头,
“听说你想见我。”
即便是见过了几次的人,刘医工竟在此时感到了一种诡异的陌生感。他的目光由下而上慢慢打量着福南音,若不是那未曾刻意遮挡的小腹和未曾改变的容貌,刘医工甚至觉得他认错了人。
被困在长安的那位质子性子收敛,即便有时眼神也凌厉了些,可说话做事终究是不温不火的。可眼前这位,虽然装束与从前无异,身上带着的威压与锋芒,竟不输给身旁那一国太子。
放虎归山。
刘医工脑中不断回响着长安那些臣工贵族对质子离京一事的论断,他起初还不以为意。直到此刻,他忽然觉得对于此人,有些忌惮也并非是多余的。
原来这才是漠北国师原本的模样。
眼前这位老太医的怔愣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福南音并不催促,而是侧过身,伸手将李裴拉了起来。
“地上凉,去椅子上坐着。”
不是躲在太子身后那位任人宰割的囚徒,而是手握权柄的擅专之臣——对太子都能是这般强势的口吻,叫太子冒着寒风将自己带进屋中,叫太子蹲在地上给自己松绑,又叫太子去一旁坐着……
再不是那个一口一个“降臣”“殿下”的国师了。
李裴非常从善如流,原本还在思索的人此时嘴角挂了几分玩味的笑,低声说了句“好”,就坐在了福南音方才坐过的那只扶椅上。
屋中安静下来,只有炭盆噼啪燃烧的声音。兴许是太旺了,刘医工有些热,额角渗出一层汗来。
“是臣……不放心国师腹中的胎儿,所以……”
“中原皇帝也准了?”
刘医工一愣,低头道:“臣告了假,圣人他还不知臣到了漠北。”
他实在不适合扯谎,一句话即便预先想过,还是说得有些难为。
“这样也算是欺君了,看来刘医工为了我这一胎是打算弃暗投明,彻底离开中原,为我漠北效忠。”
福南音随意笑了两声,却把刘医工吓蒙了,眼神不由就朝着上首太子那儿看去。谁知李裴也只是朝着福南音淡淡扫过一眼,并没有要做声理会的意思。
刘医工不知道圣人与国师之前有什么谋划,可凭借着离宫之前圣人的态度也该知道,那便是要为了太子和那位故人护着福南音的意思。可偏偏眼前这人话里话外却分明是回了漠北,又要与中原作对,竟真是传闻中那副阴险自利的模样。
话还未说,刘医工一张老脸便皱了起来。
福南音眉峰一挑。
“圣人这般好意,没想到国师却如此辜负。既然您是这个意思,恕臣这趟来错了……”
“所以刘医工这趟,也是圣人的好意了?”
福南音忽然出声,叫门口的人脚步忽然一个踉跄,正要反驳,便又听人开口,语气中透着一股化不去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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