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哎哟,爷,对不住您,是小的忘了跟您说,昨晚上突然遇见我侄子带着他一块做生意的朋友跑来找我,要搭船去广东,当时天也晚了,我就没跟您招呼,直接叫他们上船了。”
“你侄子?”邵良宸是说谎骗人的行家,随随便便就能看穿别人是否在说谎,“莫不是有人出了高价要搭船,你见钱眼开便答应了?”
老孙面现难色:“那……哪儿能呢?”
邵良宸肃然道:“你别忘了,这船是我们包下来的,我们才是你的大主顾,他们能给你几钱银子?惹我们不高兴了,扣下剩下那一半银子不给你,这些人能补给你吗?”
老孙有点慌了,忙作揖恳求:“爷您可别这么说,我真不是见钱眼开,昨晚上那几个人来求我说,他们家住广东,家里托人送信说老人过世,急等着他们回家奔丧,恳求我带他们一程,我觉得反正咱们船上空房还多,就答应了下来。爷,他们才六个人,就在船上呆两天,到了蓬州就下船。求您看在他们没了老人怪可怜的份上,就带他们一程。”
这番话倒还像是真的,邵良宸听说过沿海这一带的人多有背井离乡谋生者,因同病相怜常会互相照应,见老孙头说得言辞恳切,邵良宸不免起了点恻隐之心,也不那么介意他之前说谎了。
看看海岸已经很远,至此船至少已经离港往南航行了两个时辰,要说现在把人丢上岸去,就只能丢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了,又让人家怎么走呢?邵良宸还没由内而外地做惯地主阶级,那么不近人情的事不大做得出来。
他向老孙警告道:“人是你放上来的,你着人看好了,别让他们搅扰到我们。”
“是是,多谢爷体恤。”老孙头感激不迭。
转头离开之际,邵良宸又发现那个陌生人在看着他,又是与他眼神一触,就很快转脸走了。
邵良宸又觉得奇怪,若说对方只是听说了他是东家,害怕他把他们丢下船才留意他,倒也并不稀奇。这一带山高皇帝远,海上又脱离了法律管束,周边大小盗寇到处都是,邵良宸一直都端着防范之心没有放松,但他又想象不出这区区六个人能对他们构成什么威胁。
他们一行人扮演的是一伙出海游玩的财主,主家个个会武,还带着二十个武艺过人的护卫,如果这六个人是想劫财的盗匪,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很快找到钱宁和朱台涟,把这事对他们说了,果然那两人的反应也与他类似。
说到底他们都是居高位惯了的人,往日大世面见的多了,所对付的都是杨廷和那样的国家级顶尖精英,不会把六个泥腿子放在眼里,觉得与那种人说说话是他们自贬身价平易近人,怎么想也不认为那种小虾米能对自己构成多大威胁,即使有心提防,警惕性也不会有多高。
朱厚照同志倒真应了“平易近人”四个字,身为全国出身最高的人,在平民百姓面前一点也不端架子,但凡他有兴趣时,都会与人家热络攀谈,问东问西。
没过半天,他已经与那六人当中领头的一个秃顶中年人聊熟了,还叫来邵良宸说:“这位邓二兄弟就见过佛朗机人,他说从前两年起,就有一伙佛朗机人停留在广东屯门一带。去年我还召见过一批佛朗机使节,他们正是从广东过去的,可见现今他们很可能还在那边呆着呢,咱们一路朝那边过去,很快便能见着他们啦。”
邵良宸见那个自称“邓二”的人听到“召见过佛朗机使节”这种话也没什么异样神色,便知道这人至少能确定是个粗人,不懂官场那些事。终于确定佛朗机人现实存在,不止出现在自己的夸夸其谈之中,邵良宸也是高兴的,不过……
“爷,您平日说话也小心着些啊,什么召见使节,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可怎得了?”
“啊,一时高兴竟忘记了……”
邵良宸很轻易看得出,邓二这一行六人都是练过武功的,根基似乎还不浅,他去探口风时,邓二对此毫不讳言,只说是为了出来跑生意练来防身的。这在沿海一带也不算罕见。
邵良宸一向以个中高手自居,觉得即使他们六个一起上也不见得打得过自己,就也没太当回事。
经历过大风浪的人都不相信自己会阴沟里翻船,就好像狮子从不会觉得自己会被老鼠咬。邵良宸这会儿非但没什么紧张感,倒还有点盼着那六个人真是居心叵测、想要打他们主意的歹徒,好叫他们几位高手松松筋骨,给平淡的旅程添点乐子。
这一天平静过去,晚饭时朱厚照叫厨子备了一桌酒菜,叫了邵良宸、钱宁与朱台涟三人陪他吃酒。他们四个时常会凑在一处饮宴,但今日倒是有些特异邵良宸一走进屋内就看见桌上摆着一排酒壶,至少七八个,他们当中没谁十分好酒,从没一顿喝过这么多,今晚是计划不醉不归了么?
“来来,这是上次上岸新搜罗来的好酒,尝尝滋味如何。”屋里没留下人伺候,钱宁亲自拿了个酒壶为他们每人都斟了酒,还着重撺掇邵良宸尝鲜,就好像拿他当了位贵客款待。
看见朱厚照与朱台涟也都看过来,似是也在等他品鉴,邵良宸不明所以,既有皇上也在等着,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端起酒盅尝了一口,这一点酒入口,他立刻品出一股久违的香气,也明白了这三人的意图。他赶忙一扭头把酒吐到了地上,皱眉道:“你们这是想出新玩法了,拿我涮着玩?”
朱厚照与钱宁都指着他哈哈大笑,连朱台涟都跟着笑,只不过笑得没他俩夸张。朱厚照对钱宁笑道:“不亲眼看看我还真想不到,他竟然真尝得出来!”
钱宁也笑不可支:“您可要愿赌服输。”
“好好,愿赌服输。”朱厚照乖乖掏了两锭银子出来,给了钱宁与朱台涟一人一锭,那两人都老实不客气地收了。
竟然还拿这赌钱,被当了试验品的邵良宸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拿他当警犬逗着玩吗?
钱宁拿起邵良宸的酒杯把残酒泼到一边,换了个酒壶重新给他斟上酒:“是这样,昨日上岸在集市上竟见到有个摊子公然售卖各样迷药,我便说起听说老弟你有尝出迷药的本事,爷听了大感兴味,于是每样都买了些,今日特来试试你的能耐。老弟你果然不负众望。来来,方才那是最寻常的曼陀罗,你再尝尝这个。”
怪不得摆了这么多个酒壶呢,敢情都是迷药试剂。邵良宸气归气,有朱厚照这位爷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还不好不奉陪,总不能恼羞成怒起身就走?他只好继续表演。
“这个是洋金花。”
“厉害厉害!再尝尝这个。”
“这个是野山茄。”
“不错不错,再换这个。”……
邵良宸又不是真有缉毒犬的本事,过去锻炼尝过的迷药就市面常见的那几种,后面有的就说不上名了。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下了药的,即使尝不出来他也不会咽下去,可每样都在嘴里过上一道,加之钱宁下药下得浓度都不低,邵良宸尝完了最后一个酒壶里的药酒,就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朱厚照与钱宁玩得志得意满,待朱台涟招呼下人为他们换了干净的酒上来,给每个人重新斟了酒,那两人还在对邵良宸的特异功能交口称赞。
“看,怨不得我这些年最信任他,他这套本事你们都替不了。”
“那是那是,我们都服气,服气得很。”
看着邵良宸蔫头耷脑,朱台涟含笑道:“你是不是有点撑不住了?好歹吃几口饭菜,叫下人送你回房去。”
邵良宸含糊应了一声,支撑着身子拿起筷子夹了口酒菜吃,只盼着吃几口东西能把这股劲压下去一点。也不知是不是刚喝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把味觉都弄乱套了,他吃着菜就觉得菜味儿也不大正。又多吃了几口,等到将桌上每盘菜都尝了一遍,他依稀确认,其中仅有两道菜的味道不大对劲。
“你们是不是在菜里也下了药?我怎觉得这两盘菜里……也像是下了曼陀罗……”邵良宸多加上这几口菜的药量,终于支持不住,刚说完最后几个字,便从凳子上歪倒了下去。
坐得离他最近的钱宁连忙伸手一扶,哈哈笑道:“我看你是酒量太浅……”
正说着,钱宁也感到头顶一阵眩晕,就好像又遭遇了舵手猛踹转帆把手,整个船都在剧烈晃动,不对,是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身子再也无法好好坐在凳子上,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出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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