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皇帝很留恋去塞北打仗的那段经历,很喜欢当时在漠北毡帐里铺着毯子席地而坐的感觉,于是这次出巡就特意叫人卷了几床大羊毛毯带着,不论夜宿哪里,都要在他屋里铺上一床。
是夜,皇帝、邵良宸、钱宁以及被叫了十年江彬的朱台涟四个人,就不分地位地围坐在羊毛毯上,连夜商议对策。
此时朱台涟三十六岁,钱宁三十五岁,两人都依着这时代人们的习惯续了胡须。邵良宸还记得易中天说过古人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夫”了,看着这俩人果然一副老夫姿态,他都觉得要认不出他们来了。
正德皇帝刚开始续须,与十年前相较还变化不大,而邵良宸一根胡子没留,脸上干干净净,除了面上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了些,模样几乎与十年前没有分别。那三个人见他的头一眼想到的都是同一句话:怎还是那副兔子样儿?
邵良宸对他们这眼神十分反感:少见多怪,三十岁长得像二十岁有什么奇怪?你们三十五六就长得像老头子才奇怪呢!
听皇帝时不时地轻轻咳嗽,邵良宸忍不住劝道:“皇上,咱们要商议对策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您先去歇息。”
皇帝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你是怕朕死了,还是怕他们俩死啊?”
邵良宸只好蔫头不吭声了。
之前皇帝少不得要询问他究竟为什么突然跑来,邵良宸仗着自己与皇帝不同寻常的交情也没隐瞒,直说是担忧皇上近期便会隐遁,想求皇上在走前为钱宁和朱台涟也安排一条生路。
他是不会说自己本打算拿泄露消息来要挟皇帝,但皇帝何其精明,一想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他不是关心圣驾才来的,而是害怕大舅哥和好朋友被丢下!
皇帝当然对此很不满意。他一直以来最信任的就是面前这三个人,真打算隐遁的时候必定还要指望他们帮着安排,怎可能把那两人撇下不管?邵良宸这纯粹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真儿是枉费了自己对他多年的信任!哼!
朱台涟看看他们,忽开口道:“皇上,臣倒是有一个主意。”
皇帝烦躁地摆摆手:“快说快说。”
朱台涟缓缓道:“您觉得,十年过去,倘若咱们还用臣当年对付杨英的那一招来对付杨廷和,他会否上钩?”
对付杨英的那一招就是欲擒故纵,钓鱼执法,现在用这招对付杨廷和,难道是叫皇上以自己为饵,引杨廷和主动出招自暴行迹?
邵良宸立感不妥:“那样岂非让皇上置身于险境?”
十年前朱台涟引杨英来评判不会冒很大的风险,但让皇帝以自己为诱饵等着人家出手来谋害,这风险可就大多了,毕竟他们根本不清楚对方会用什么招数。
皇帝却是一笑:“能有多险?杨廷和那么谨小慎微的人,朕还真想不出他敢使出什么行刺下毒的大胆招数。就依江彬说的办,朕倒要看看,他们能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
那三人互相看看,也只有应了下来。
其实邵良宸忧虑之余,也觉得有些好笑,十年了,二哥仍然想用这一招,这说起来似乎有点荒诞,可想象起来,又不失高明。对付有着犯法嫌疑的人,钓鱼执法当然是个好招数,二哥这招一直通用到现代,也不过时……
是夜定好了对策,邵良宸很快通过锦衣卫渠道为何菁去了密信,告知她自己需要随同皇帝回京处理一些重要事宜,暂时不能回去安陆。对兴王府方面的说法,则是他要到南京打理一下自家生意。
正德十五年腊月初,亲征大军抵达京畿,停驻通州,皇帝留宿通州行在,传旨下去,逮捕京内京外一系列涉嫌协助宁王谋反的官员,其中官职最高的是礼部尚书陆完,另包括豹房当值的几个地位煊赫的宦官,以及某些外地官员等,不包括杨廷和。
以王守仁从宁王府缴获来的证据看,这些人要么是直接为宁王谋取过好处,要么是随时为宁王通报京城局势,都是有着直接协同谋反的倾向,而杨廷和没有,他只是收过宁王贿赂,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给过宁王府关照。看起来是皇上担忧朝野动荡,对涉事不深的官员就揭过不计了。
得知皇帝这一判决结果后,杨廷和私下里与心腹幕僚说:“我就说过,他也害怕朝野动荡。”语气颇有几分料敌于先的得意。
幕僚进言:“大人不可掉以轻心,焉知皇上没有秋后算账的打算呢?”
“我知道,”杨廷和微微冷笑,“我又不会为他这一次没有对我动手,便掉以轻心,放弃先机。听说他已经病得不轻,这一次,可是最好的机会。”
杨廷和也感觉得出,小皇帝这些年是对他一边提防一边奴役。他曾是东宫讲读,是皇帝的老师,早在李东阳担任内阁首辅的时候,皇帝便多次有意提拔他,委以重任。这令他曾经自以为与皇帝的感情很好,很得皇帝信任。
但说不清是后来皇帝转变了态度,还是早先那些好处都是装出来骗他的,反正近年来杨廷和越来越能察觉得出,小皇帝留着他身在其位只是为了压榨他的能力,什么感情,什么信任,都是虚的。
他也曾怀疑过是那回杨英的案子留下了自己的手笔,引起皇帝的猜疑,但他还是自信自己撇得够清,皇帝不可能拿到过什么切实指向他的证据,也就不该会因那点事对他转变态度。那么,只能解释为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当初的那些好都是装的。
自己竟然被个小孩子骗了,杨廷和自然会为此恼怒,尤其不能容忍的是,皇帝一边利用他出力治国,一边又对他大加掣肘,简直就是拿他当了一头拉磨的驴,只许他卖力往前走,不许他随便修改一点方向。
饱读圣贤书又天资过人的文臣,总会有种超脱常人的自信,相信自己的远大抱负才是最崇高、最正确的,国家只有完全依照自己的方案去治理,才能长治久安。有了这番自我洗脑垫底,他们排除异己、争权夺利使出再卑鄙再极端的手段,也可以向自己解释为是为国为民,不能算作恶行。
所以在杨廷和看来,牺牲安化王府铲除刘瑾是为国为民,往日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压政敌是为国为民,这一次想要干的那件大事,自然也是为国为民。
一个我行我素、行径荒唐的小皇帝,十多年来宠信奸佞,为所欲为,多留他活着一天就是让天下苍生多受一天的荼毒,铲除他,当然是为国为民!
总之,清除所有自己走上权力巅峰的障碍,全都是为国为民没错!
待得锦衣卫将那一众人犯押入诏狱之后,皇帝仍停留通州不进京,而是下旨招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锦衣卫、六科、十三道,每衙门只留佐二官一名,余者并内阁、皇亲、公侯、驸马、伯俱赴行在。
皇帝不进京,却把大臣都招到通州行在去议事,这反常行径引发了京城的动荡与甚嚣尘上的种种猜测。
“他们都说什么了?”
听到皇帝这声问,钱宁歪头去看朱台涟,朱台涟隐着一丝苦笑回答:“大多是猜测,臣有意谋反。”
随着战功累积,如今朱台涟已受命掌握十二团营,另以掌刑千户身份统东厂大权,总体而言已经比钱宁掌握的权力更大,尤其还手里掌兵,被传说为居心叵测有意谋反也就好想象了。
皇帝听后哑然失笑,紧接着却又连连咳嗽。
站立一旁的邵良宸看得满心忧虑。
回京这一路,皇帝的病况日渐加重,太医们的说法也越来越不乐观。皇帝原先的身体状况确实很好,可一次落水之后患上肺部感染也不奇怪,在古代肺部炎症很可能会致命的。现今他们虽然对外人谋害有了防范,但能否将皇帝的生命顺利延续下去,或者能延续多久,还未可知。
害皇帝落水的事已被查明,确是有人蓄意操纵,但主谋是那个因私通朱宸濠而被捕的礼部尚书陆完,而非杨廷和。至此他们对杨廷和有意弑君的嫌疑,还只停留于猜测。
陆完是当年借平叛刘六刘七的功劳由杨廷和一手扶植起来的亲信,既然是亲信,那弑君一事有没有杨廷和参与就很值得商榷,按照邵良宸的意思,如果皇上已经觉得杨廷和的嫌疑够重,就将这案子直接交给杨廷和的政敌王琼,将其牵连下马也就得了。
但皇帝没有同意,还想将钓鱼计策进行下去,看看杨廷和是不是真会继续对他动手。
邵良宸明白,皇帝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还是不相信杨老师真会对他无情到那个地步,想要亲眼见证一番。
这个见证的步骤,就难免要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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