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弼钦心里一急,脱口而出道:“贫道见过!”
他停下脚步:“……在哪儿?”
魏弼钦沉下气,往右手边的大道指去:“贫道从春和路来的时候,曾见过长公主和她的奴婢往前方去了。”
秦曜渊扫了他一眼,转身往大道走去。
魏弼钦忍不住追了一步:“殿下!”
少年头也没回,走得毫无留恋,逼得他只得放下世外高人的姿态,疾步前追,压低声音道:“殿下!贫道已推算出,殿下的机缘之地在北地!殿下请信我一回,玉京于殿下而言,是缚龙之地,还要尽早想法脱身才是,贫道愿助殿——”
魏弼钦被卡住脖子,一张脸火速憋得通红。
秦曜渊缓缓收紧右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冰水里刚捞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挣扎着拍打他手臂的魏弼钦。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么?”他说。
魏弼钦说不出话,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少年忽然松手,他猛地跌坐到地上,耳畔嗡嗡作响。
“殿下……”魏弼钦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从火辣辣的嗓子里挤出声音:“贫道是真心想助你……”
“……这是你第二次找死了。”
秦曜渊冷锐的眸光居高临下将他笼罩,魏弼钦受到无形的压迫,手脚逐渐蜷缩。
“你说的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杀你,只因为有人还不想你死。”他平声道:“再有下次,你想死,我就满足你。”
“殿下……”
魏弼钦伸出手,想要阻拦,少年已经转身走远。他强撑着身体站起,因喉间发热的疼痛而不住咳嗽。
真天子和假天子形影不离,天子气纠缠不清。
天将大乱……
……
夜色越深,少年的脚步就越是急迫。
隐藏在草丛中的虫鸣如落雨敲窗,繁密不绝,朱红宫墙投下朦胧黑影,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大道尽头。
女骗子依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早已错过。
就在他想要调头回宫的时候,两抹夜色中灼灼闪烁的光辉,就这么顺着水流,缓缓飘进他的眼里。
犬牙交错的琴溪在月色下闪着鱼鳞般的斑驳光辉,空气中飘着一股细微而醉人的花香,两盏幽幽莲灯,从天边外蜿蜒而来。
少年像是被这两抹幽光蛊惑,不知不觉向着琴溪上游迈出脚步。
月凉如洗,嘈杂的虫鸣压过了鞋底踩过草叶的声音,他穿过树林,走过鹿径,在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刻停下脚步。
女子蹲在溪边,轻轻挽起右手的大袖,将点燃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
星芒围绕月亮,他追逐女骗子,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他快要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双眼眨也不眨。风来了,摇曳着月光和树影,溪水上粼粼波光。
夜风吹拂着她的大袖,连带着她纤弱消瘦的身体好像也在随风荡漾,她低垂的目光注视着风中摇摆不定的河灯,眸色晦暗,神色温柔而悲悯。
河灯缓缓飘走了,溪边响起两声压抑的轻咳。
他胸中一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她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着,想要挣脱看不见的束缚,径直朝她奔去。
靴底擦过干燥的鹅卵石发出声音,在她惊而抬头之前,他已经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僵硬的身体在发现是他后放松下来,她偏过头,惊讶道:“……渊儿?”
少年长手长脚,盘腿一坐,再搂着她的腰往后一带,将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他摸到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用手心偿还她在溪水中失去的温度。
“……你放河灯,怎么不叫我?”他闷声道。
“你不是去宣和宫了么?”
“早知道就不去了。”
“父皇宣你,岂有不去的道理?”
“……你和我一起去。”他把企图起身离开的秦秾华重新搂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颈边,低声道:“我们一起去,再一起放灯。”
秦秾华力不如人,只好柔声哄道:“你先放手。”
“……”
背后再没声音传来。
“……渊儿?”
“睡着了。”
秦秾华忍俊不禁:“渊儿!”
“你冷。”他又说。
“我不冷!”秦秾华坚决道。
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在她耳畔道:
“阿姊,我冷。”
秦秾华说服自己要把他当没长大的孩子对待,笑道:“那就一起回去罢。”
秦曜渊不乐意分开,抱着她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扶着她站了起来。
两人顺着鹿径往回宫的方向走,秦秾华含着微笑,问身边擦着肩膀和她走在一起的少年:“父皇召你,都说了什么?”
“……说你。”
秦秾华好奇道:“说了我什么?”
“说你把我教得好。”
“真的?”秦秾华忍不住笑了。
“真的。他要你晚几年出降,先把我教好再说。”
“胡说八道。”
秦秾华被这不走心的谎言给逗笑,少年看着她的笑颜,眼神又变得危险而极具侵略性,光是目光,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转移话题道:“你有多高了?”
“你希望有多高?”
“我希望有十尺,你能吗?”
十尺男儿,换算过来得超两米了,秦秾华也非真心,只是故意玩笑,谁料少年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是估算了一下自己距离十尺还有多少。
“……有点难。”他说:“我努力。”
“又胡说。”秦秾华笑着随手打了他一下:“你若真长到十尺了,不要走到阿姊身边。”
前几年,她随手一打还是肩头,如今随手便只能随到胸口了。
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快的少年,年仅十五,身量便比许多成年男子高出一头,黑沉沉的眸子居高临下望过来,便是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威势。
只是在她面前,这股威势尽失。
就像野狼收起尖牙,狮子收起利爪,只剩下毛茸茸的可爱。
“渊儿,你想长大吗?”她忽然问。
“我想。”他毫不犹豫,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姊不想。”她停下脚步,伸手向他头顶抚去。
不知不觉的时候,他已经长到她无法轻易抚到发顶的高度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他低下头,将脑袋送到她眼前。
迷离的月光沾染少年纤长的睫毛,乌黑长发被束在一条玄青色的发带里,上面的一针一线她都如此熟悉。
她是如此熟悉他的一切。
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抚摸。她被他全无心防的信赖和驯服触动,把手放了上去,轻轻拍了拍。
“……等你长大后,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见识到更珍贵的宝贝,你会发现,曾经珍贵的,其实不值一提。”
她和秦曜安,前世也曾有过一段兄友弟恭的日子。
后来他出宫开府,有谋士为他出谋划策,有美人为他红袖添香,有许多的人哄着他,顺着他,不说一句反话,他品尝过权利带来的甜美,她能给的那点东西,就不再重要。
或许依然重要,只是,不再不可代替。
人便是如此凉薄,每个人的天性都是如此,只要拿更好的来换,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少年忽然抬头,灼灼目光透过眼眸照进她的心底。
“我不会。”
因为世间最为珍贵之物,已经在他眼前。
秦秾华一怔,片刻后,刚要说话,一阵渗人的婴孩哭声从一旁朱红的宫墙背后传来。
哭声只持续了两个眨眼便结束了。
夜色寂静,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
不等她阻止,秦曜渊已经一脚踩上石狮子的脑袋,轻盈地跃上了宫墙。
他往宫墙下扫了一眼,朝她摇摇头:“没有人。”
“……下来,我们回宫了。”她疑惑道:“结绿怎么还没回来?”
“我从后面抱着你的时候,看见她了。”他老实道:“然后她就走了。”
毫无疑问,他又挨了秦秾华一下。
她的巴掌轻飘飘的,别说没什么力,便是有力,他也甘之如饴。
两人走远后,宫墙下又恢复了寂静。
新月在夜幕里闪耀,在中元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大多数宫殿都选择了早早熄灯歇息。
宫墙下摇晃的阴影里,再次传出了凄厉的婴儿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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