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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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琴溪的鹿径上,结绿正试图把所有不必要的重量都从秦秾华身上移走。

“公主,结绿帮你提……”

“你手里拿着花呢,没关系。”秦秾华微微笑道:“我又不是残废,让我使使力。”

“可你是公主……”结绿再次试图从她手中拿过装着纸灯和火折子的木盒。

结绿还想挣扎一下,从鹿径另一头出现的魏弼钦打断了她和秦秾华的对话。

魏弼钦穿着浅蓝道袍,手执一把拂尘,身形清瘦,有一股得道高人的缥缈气质。他看见秦秾华出现在鹿径另一头,倒是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预料。

他弯腰行了一个道人的礼,目光扫过两人手里的花和木盒,说:“……长公主不像是会信神鬼天道的人。”

“魏大师的意思是,我是那等违天悖理之人?”秦秾华笑道。

“……贫道不敢,公主言重了。”魏弼钦没有丝毫诚意地低了低头,道:“不知长公主此行是去祭奠何人?”

“父皇说你料事如神,魏大师不如猜猜,这灯为谁而燃?”

“贫道猜……是蔡中敏。”

秦秾华不置可否:“为何?”

“长公主双亲和胞弟俱在,认识的人里,也就只有一个蔡中敏病逝狱中。”

“病逝?”秦秾华说:“不知大师认为,他是得了何种疾病?”

“不敬天道之病。”魏弼钦这次诚心诚意地弯下了腰,向着天边行了一礼:“李耳有言,‘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故不尊道贵德,倒行逆施者,必为天道所不容。”

魏弼钦一揖到底后,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大师说得不对。”

“何处不对?”魏弼钦抬头看她。

“每个字都不对。”

魏弼钦脸色不虞。

“本宫的这盏河灯,祭的不是蔡中敏一人,而是所有曾经和即将死于你所谓天道的人。”

玉京长公主提着河灯向他走来,她幽深而平静的目光,让他忽然产生一股难以言说的畏惧。

她身上的纱罗大袖飘飘若仙,如流风回雪。萝兰紫襦裙上金线织绣的凤穿牡丹,在这晦暗不明的日夜交际时代替日月作用,灿灿生辉。

她每走一步,腰上镂空的缠枝花纹玉佩便微微晃动,如同他在无声的威压下越发颤抖的心。

“魏大师知道仁德和邪恶间的分野是何物吗?”

“……”魏弼钦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

这个命题太大,他无法在寥寥数语中含括,然而秦秾华却毫不迟疑地说出了她的答案。

在他看来,必须用数万字才能勉强道尽的命题,她只用了轻飘飘的三个字总结。

“是无知。”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仿佛深海的眼眸平静却令人畏惧,映着他强装平静的面孔。

“李耳曾言‘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却未曾说过‘不尊道贵德者,为天道不容’。魏大师既是道门中人,为何只知李耳说万物尊道而贵德,不知列子言‘理无常是,事无常非’?”

“我……”

“世间邪恶,大多都是由无知造成。”

她轻柔却自有重量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无论是救命的黄符水,还是沉河求雨的新娘子——无知的人被善良驱使,做下杀人的恶行,这便是善与恶之间的分野,无知程度低的人学会宽容仁德,无知程度高的人,高喊仁义道德,打着正义的名义,用善良杀人。”

“而这之中最不可饶恕的邪恶,便是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所以能够替天行道,杀人有理的人。”

“蔡中敏便是死于疾病,也是死于天道所患疮疾。”

魏弼钦被她一席话震得全身僵住。

他试图反驳,,然而轰轰作响的头脑叫他别说是论辩了,便是开口发声也变成一件艰难的事。

她终于停下脚步,就在他一步之外。

“……贫道知道长公主想要什么,但你是不会成功的。”魏弼钦终于挤出了声音,他强迫自己注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哑声道:“天道早就决定好了最后的赢家,牝鸡司晨,逆天而行最终定然会引来天道反噬,长公主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天道?”

秦秾华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分明暖若春风,却让他遍体生寒。

鹿径上除了他们三人,连一只飞鸟都不曾经过,日月终于交替完毕,一轮弯月不知何时爬上枝头,洒满她一身不近人情的寒凉。

“本宫只知,天道生了疮疾,必须有人来医。所有阻拦的,都是邪魔外道。”

“魏大师虽是道门高人,到底也是外男,平日无事还是不要外出了。否则……”

她温柔道:

“被当外道禊除了要如何是好?”

魏弼钦张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公主,你就那么让他走了?”结绿问。

“难道还留他陪我一起放灯吗?”秦秾华神色淡淡:“他有几分真本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除他。”

“公主心地太善良了,别的主子都是一不顺心就生杀予夺,只有公主,总是忍让。”

结绿帮她提起长裙,方便她在溪边蹲下。

“也许是,只有死过的人才知生命的贵重之处。”

“公主什么时候死……呸呸呸,那个过?”结绿瞪大眼。

“梦里。”秦秾华笑了笑。

“公主又在说结绿听不懂的话,不过,这不对。”结绿神色肯定,秦秾华不由追问:“如何不对?”

“若是我死过一回,那我肯定更不想死,我不想死,就会去叫别人死,凡是可能威胁到我的,我都先让他去死,不是有句话叫做‘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么?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话,想必就是那种模样了!”她停顿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说来,能够容人的公主就更让人钦佩了。”

秦秾华忍俊不禁道:“……反正呀,在你心里我就没什么不好。”

“公主当然没有不好了。”

结绿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抢先帮她从木盒中取出火折子。

“公主,这放河灯,要等到特定的时辰么?”

“天黑就可。”

“放河灯又是为什么呢?”结绿叽叽喳喳,活力十足。

“从阴间到阳间,有一条投胎必走的路,若亡灵寻不到一盏明灯,便会永远迷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是民间传说吗?”

“……”

手中的火苗倏地一颤。

“公主?”

“……或许是。”

她点燃了香烛,置于真莲花的花蕊中,让其漂流而下。

“谁在偷看!”结绿猛地站了起来。

秦秾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衣着简朴的身影受到惊吓,飞快消失在树林后,看身形,应是未成年的少年郎。

他显然不是哪位还未开府的皇子,却又没穿内侍的衣服,观其粗布衣料,也不可能是入宫请安的达官之子。

结绿见他不听,拔腿追去:“你站住!”

一个眨眼,两人都不见了。

秦秾华面不改色,收回视线,静静点燃另一盏莲花型的纸灯。

清澈见底的琴溪面上,只有她自己的身影,身后也无脚步声传出。看来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那少年是谁?

为何要藏在树木背后偷听她们谈话?

溪水上映着的清丽女子和她四目相对,神情沉静,双眸幽深似海。

她手拿河灯探入琴溪,沁人心脾的溪水冲刷着如雪的五指,凉意透过指尖涌入身体,冰镇了她先前的片刻动摇。

秦秾华松手,目送着河灯追上前面的莲花灯,两灯相伴,逐渐飘远。

就像那盏将她从无间地狱中拯救的纸灯一样,她也希望自己的这盏灯,能为某个迷失的灵魂指引方向。

……

魏弼钦心神恍惚,不知不觉已走到鹿径尽头。

和玉京长公主分别已久,他的耳畔却依然回荡着她惊世骇俗的话:

“本宫只知,天道生了疮疾,必须有人来医。所有阻拦的,都是邪魔外道。”

天道……也是会生病的吗?

若是当真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浩瀚无边的星空,一种神秘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悄悄攥上他的心脏。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魏弼钦不远处响起,如平地惊雷,让他猛然回神。

不……天道便是天道,怎会如人一般生病?就是世界毁灭了,所有生命都荡然无存,天道,依然亘古存在。

魏弼钦重新稳固动摇的信仰,收拾好脸上的神情,向前方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贫道见过九殿下……今日是中元节,地官赦罪的日子。贫道受陛下所托,为天下罪人求一个饶恕。”

玄衣黑发的少年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对他口中的地官和陛下都不感兴趣。

“看见长公主了么?”

魏弼钦一愣。

他留给他的耐心连片刻都没有,见他没有说话,干脆拔腿,就要往鹿径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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