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福王大婚后,朔明宫人人都知梧桐宫中又多了一人。
瘸腿的,瞎眼的,女生男相的,现在,又来了个毁容的,别说旁人议论纷纷,就连一贯开明的天寿帝都在忍了一个月后,忍不住了。
借着秦秾华上瑞曦宫请安的机会,天寿帝劝道:
“我知道你心地好,你要养着他们,养就是了,怎么还带到身边随侍?这……这,他这模样,实在有失体面……”
秦秾华看了眼门外侍立的男子,笑道:“陆四虽面容狰狞,但讷言敏行,才华不输翰林学士,有他随侍一旁,女儿面上有光。”
“什么面上有光,还翰林学士……”天寿帝一脸嫌弃,五官都往眉心皱去:“你这话可别让那些翰林学士听见,否则,这仇就结大了……”
天寿帝显然没把她的话当真,秦秾华也没继续说服,反正,刚刚那番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门外,陆雍和面无表情,垂在袖子里的双手却紧握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许久后,玉京公主走出门,含笑看他一眼:“走罢,回宫。”
陆雍和连忙垂下头去,走在前头引路向凤轿。
两旁的瑞曦宫宫人,无论内侍还是宫女,皆在目光触及他的脸时露出嫌恶恐惧的神情。
瑞曦宫的宫人如此,其他宫的人也是如此,天下人也是如此。
只有一个玉京公主,眼神落到他脸上,总是温柔的,悲悯的,她从未因为他厉鬼般的外貌和粗粝可怕的嗓音而敬而远之。
两年囚禁,三年追杀,他始终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他本以为,逃出山洞就是重回人间,后来才发现,自五年前被人打晕那天起,他就已经死了,即使他拼命挣扎着回到人间,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当他是恶鬼,为了驱逐他,种种恶行堪比恶鬼。
后来的这三年颠簸流离,和前头两年囚禁摧残相比,他竟分辨不出,谁更像十八层地狱。
冰封千里,只有公主身边,是温暖人间。
玉京公主离开后,天寿帝重重叹了口气,连高大全送上的茶也喝不下去了。
高大全察言观色,试探道:“陛下又在为玉京公主的婚事烦心?”
天寿帝又是一声叹气。
“我只要一想到这天儿转瞬热了起来,要不了多久夏天就到了,等夏天一到,秋天也就不远了,秋天来了,秾华也就该满二十了……宫里还未配人的公主属她年纪最大,她若不出降,后边的小八小九也就难以出降……可是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谁都不敢和穆裴两家抢人。”
天寿帝顿了顿,又是一声长叹:
“嫁到京城外,朕又实在舍不得……秾华爱繁华,重享受,这大朔天下,要说繁华,还没有哪座城能与玉京相比,要是秾华跟着夫君去了偏僻封地,穿不上漂亮衣服,买不到精致头面,我……我……”
天寿帝说着说着,竟然擦起了眼眶。
高大全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安慰起九五之尊:“陛下勿要过于担忧,若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找个听话好控制的小国,让公主嫁过去作皇后……”
“你说什么?”
天寿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刚刚擦干净的眼眶里一个眨眼就又蓄起了闪闪发光的泪水。
高大全心里无数声咯噔!他在胡说什么呢,陛下连公主嫁出京城都舍不得,难道还舍得让公主嫁出大朔吗?!
他抬起巴掌,干脆利落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下:
“哎哟!陛下别听奴婢这张臭嘴胡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已经晚了。
天寿帝刷地流下两行泪水:“我可怜的秾华啊……”
当日傍晚,天寿帝要让玉京公主和亲的小道消息传遍朔明宫,梧桐宫一如既往的平静,反倒是裴淑妃的懿丽宫又一次鹅飞人跳。
“秦秾华要是和亲,我也要和亲!”
裴淑妃险些当场去世,她怒喝道:
“和亲这种事也能胡说吗?你给我住嘴!”
“我不!”秦辉仙抬头挺胸,底气十足:“她秦秾华能和亲,为什么我不行?”
“你以为和亲是什么?别人都避之不及,你还上赶着要去?!”
“我不管。”秦辉仙噘着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反正她有的我都要有。”
裴淑妃气道:“那你就去禀告陛下,说你愿意代七公主和亲,你看看陛下高不高兴!”
“我才不去。”秦辉仙嘀咕道:“秦秾华都不去,我还去什么?”
“什么都是秦秾华秦秾华……”裴淑妃捂住气得发疼的胸口,怒声道:“秦秾华要是去死,你去吗?!”
秦辉仙一愣。
裴淑妃简直想把这个让她操心不断的女儿塞回肚子里重生一次。
“算了算了,你给我出去,我看到你就头疼……”裴淑妃连连挥手。
“那和亲的事……”
“你少操别人的心了!你自己的功课做得如何了?把你这几日的绣样……”
裴淑妃话没说完,秦辉仙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只硕大的肥鹅屁股一摇一摇,嘎嘎叫着追了出去。
裴淑妃刚想松一口气,忽然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臭味,在大肥鹅曾经蹲的地方,留下一滩醒目的青黑之物。
裴淑妃一口气没喘上来,等她缓过气——
“秦辉仙!”
裴淑妃的怒喝响彻懿丽宫,抱着鹅逃出宫殿的秦辉仙哆嗦一下,更加不要命地往前跑去。
“呀!”
拐角之后,一个忽然走出的身影和她撞到一起,鹅子抡起宽阔的白翅膀,呼啦呼啦就是数不清的连环巴掌。
四皇子被扇得头晕眼花,护着脸慌张后退:“有刺客?!”
秦辉仙拿住扑扇翅膀的鹅子,抬头看向慌慌张张的四皇子,说:“四哥,刺客已被我缉拿,没事了。”
四皇子放下手,这才发现攻击他的只是一只普通鹅子。
要说普通……其实也不普通。
体型比他平日吃的烧鹅还要大上三倍不止,那圆滚滚的肚皮,几乎垂到地上。
四皇子努力从那巨大的鹅子身上移开视线,拱手道:“八妹怎么跑得这么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我随便走走,遛鹅。”秦辉仙忽然注意到他来的方向,眼神一变:“四哥从瑞曦宫出来的?”
“是啊,我去向父皇请安,高公公说父皇休息了……八妹也想去向父皇请安?”
“不是……”秦辉仙抱着鹅子,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慢吞吞地说:“我就想知道,父皇想让秦秾华去和亲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八妹不想让她和亲?”
“她和不和亲关我屁事,但是……”秦辉仙话说一半,声音慢慢变小了:“但是,父皇要是叫她去和亲,那我也要去和亲……”
四皇子不解道:“为何?”
“什么为何?!”四皇子一句话仿佛捅了马蜂窝,秦辉仙仰头跺脚,怒不可遏:“难道我不配吗?!”
“不不不,八妹配得很,配得很……”四皇子忙出言安抚,满头大汗。
秦辉仙重重一跺脚,白他一眼,气哼哼地冲走了。
那大肥鹅,扑扇着翅膀,在身后努力追赶。
四皇子抬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一人一鹅飞快消失在视野里,心中复杂万分。
虽说和亲一事极有可能是以讹传讹,但七妹若是再嫁不出去……在穆裴两党的压力下,七妹恐怕也只有和亲和出家两条路可选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
做人,还是像他一样低调得好,至少……不怕被人惦记。
四皇子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阖宫之人都在猜测桃李年华的玉京公主是否真要和亲,又和亲哪国,只有当事人依然不动如山,丝毫不被外界的流言影响。
梧桐宫中,为大朔GDP操碎了心的秦秾华又一次伏案到深夜。
陪伴她的,除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枸杞茶,还有陪她同样加班的醴泉,以及站在一旁静默侍立的结绿、乌宝。
她把批完的册子条子都封在木盒里,还给站在桌前的醴泉后,问:
“前些日子,交代你买的木材都买好了吗?”
“回禀公主,都已备妥了。”醴泉恭敬道。
“我还有一件事托你去办。”秦秾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画有图样的纸,递给醴泉,后者立即双手接过。“你去寻个可靠之人,按照这个样式,给我刻一枚章出来。记着,一定要寻可靠之人。”
“喏。”
醴泉退下后,秦秾华端起今晚的第三杯枸杞茶,觉得现在的效率不太理想。
可用之人还是太少,等到新学产出人才,最短也要两三年的时间。
耳目太少,手脚太少,现在一时半会还看不出问题,但若是势力继续膨胀下去,却又没有高效的监察机构,她极有可能玩火**。
能不能建立一个专门为她服务的情报机构呢?
秦秾华放下茶杯,心中已有决议。
为什么不?
她推开面前的书本,说:“辛苦你们陪我熬夜了,都歇了。”
结绿立即呼人进来为她洗脸净手,乌宝则开始收拾凌乱的桌面。
“公主每次都要说什么辛苦,真是的……我们陪着公主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辛不辛苦呢?”结绿一边拿帕子轻轻擦着秦秾华的双手十指,一边无奈地扫了她一眼。
秦秾华笑道:“陪我是本分,尽心是情分,你们尽心帮我,我道谢才是应当的事。”
“我说不赢公主。反正公主最会说话,每次都把我们哄得找不着北……”
“就是。”乌宝也插了一嘴:“别的宫人都羡慕奴婢能在梧桐宫当差,谁都知道公主仁和,善待下人,是真真正正的大好人。”
秦秾华忍俊不禁:“我看啊,旁人也最羡慕梧桐宫的主子,这宫里的宫人个个都能言善道,最会说话。”
“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呗!”乌宝说。
寝殿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安乐随和的气氛不仅在朔明宫中是独此一份,恐怕在普天之下的宫廷里,也是独此一份。
话题渐渐转到“羡慕”一题上,秦秾华看着窗外夜色,久远的记忆忽然从脑海里翻腾起来。
她开口道:“我小时候,闻过一碗蛋炒饭。”
“蛋炒饭?公主说的可是碎金饭?”乌宝奇道:“奴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呢!”
“夜深人静,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闻到风中飘来的碎金饭香味,会想到什么?”
“想到碎金饭……”乌宝挠了挠头。
“我会想到家。”秦秾华笑道。
“公主也有家,这梧桐宫便是公主的家!”乌宝大声道:“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别说碎金饭了,便是天上的星星,奴婢也要跳着去给公主摘下来!”
殿内笑作一团,窗纱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秦秾华望了窗户方向一眼,笑道:“渊儿,你也该去歇息了。”
半晌后,轻轻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人从窗户上落下,从后院渐渐远去了。
“公主真厉害,你怎么知道九皇子在那儿的?”结绿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秦秾华笑了笑:“猜的。”
“也是……九皇子一向喜欢跟着公主,找他不如先找公主。”结绿说。
公主洁面完毕后,结绿等人端着器皿离开了寝殿。
走到院中,乌宝忽然把结绿叫住。
“怎么了?”结绿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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