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岳欣然报出这样一个清晰的数字,张清庭锐利的眼睛在她面孔上停留了数秒,不知他看出了什么,他的神情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小陆夫人,又见面了。”
岳欣然行了一礼:“靳大人,张先生。”
靳图毅没有见过岳欣然,却已经从张清庭处听过太多次这个名字,此时见到这年不及二十的小娘子,眼皮不过掀了掀,书院大事,涉及整个益州文脉根本,一个女娘,又有何用。
张清庭的眼眸中却没有半分轻视,他静静看着岳欣然:“四十三万八千九百一十五钱……小陆夫人算得这般清楚,想必这笔银钱已有出处?”
靳图毅面上不由一愕,看向封书海,封书海面色如故,他看向张清庭,张清庭只盯着岳欣然,他的视线最后不由落在那个女娘身上,只听她缓缓颔首:“自然。”
一时间,靳图毅心中涌出一股罕见的焦躁。他对岳欣然当然不了解,却对自己的妻弟十分熟悉,能问出那样的问题……恐怕三郎心中已然有了推断。
如若真叫封书海通过陆府筹集到这笔银钱,真办起了这官学,那于三江书院乃至三江世族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不!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叫封书海这泥腿子成事!
他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却又涌起一个巨大的疑问,那可是四十三万银钱,就是三江世族一时间要拿出这许多银钱都不是这般容易的,不过一个破败的成国公府遗孀……莫不是要将整个陆府的家底砸出来不成,呵,这女娘倒也有远见与魄力,竟愿倾出血本来砸一个益州官学……只是陆府真有这许多银钱吗?
他视线不由与张清庭的对上,却见张清庭口唇翕动,那是一个“茶”字。
靳图毅莫地一个机灵,仿佛一股冰寒自头顶灌下,什么三江书院、什么封书海、什么官学,在这个字前蓦然都变得无关紧要。
为什么益州之局忽然会到与封书海到此势不两立的场面,为什么三江世族必须控制陆府,为什么这一次他会亲自到此……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这个“茶”字。
而现在,陆府竟妄想通过这个字来帮封书海翻身?是了,除了这个字,陆府又能拿得出来筹集这样大一笔银钱呢!
靳图毅垂下眼皮,万千思绪一闪而过,再抬起眼睛时,他面上多了亲切的笑容,向封书海拱手道:“原来是有陆府相助,难怪封大人此次官学竟有这般大的手笔,先提前恭贺大人了!此事若成,少不得又是大人考绩中的大功一件哪!”
封书海却摇头道:“不过是为了益州百姓办些事,当不得什么功劳。”
靳图毅却神情不变,微微一笑:“大人过谦了,只是,这样大一个数目,仅由陆府来出,会否太过庞大了……啊,下官并非是怀疑陆府的财力,只是,下官出身之族,似靳、张、邢几家,亦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哪!”
封书海看着靳图毅,眼神中说不清什么意味,他知道,靳图毅是将这要成立的官学当成了一杯羹,既然不可阻,便要分上一杯,可若是叫三江世族掺和进来……这与另一个三江书院又有何分别,他又何必与那陆六夫人筹谋,要建益州官学?
“靳大人与三江世族的心意,本官心领,不过暂且不必了。”
靳图毅笑得真诚:“大人此举,旨在谋我益州万世之功,我等皆扎根此地,岂能坐享其成乎?再者,大人在三江书院之外再立官学,无非是觉得三江书院乃是我族私学,想以官学襄助贫寒,一片公心,若只叫一家一姓出资……”
靳图毅隐去了剩下的话,却人人都懂他的含义。如果只是陆府出钱供养,修一个官学,名义是叫益州官学,本质上又与三江书院有何差别呢?不过是另一个陆氏私学罢了!
而在场官员更听出深一层的含义,你封书海打着一心为公的旗号,本质上不也是在与私勾结吗?不过是与我三江世族有龃龉,另选了一个与你更亲近的陆氏罢了!
这种含而未出的话语杀伤力更大,在场可是有不少益州当地的官员,若是有人通风于御史……封书海这什么官学必要坐实他以官谋私的大罪。
靳图毅叹了口气:“封大人,我长久不在族中,妻弟不过一介书生,于族中管束难道有失心慈,全赖您在旁多加指教。我族扎根在此,此番若能于官学有益,回报益州百姓万一,阖族上下,必是千肯万肯的。大人,总要给我等些许机会,不能叫陆氏一族独占此功哈哈……”
这番话中,软硬兼施,十分厉害。
岳欣然却是上前苦笑道:“封大人,靳大人,我陆府现下微寒,哪里出得起这笔银钱。”
靳图毅一怔,封书海却是笑着挥手道:“靳大人与三江世族此番心意,本官代益州百姓先行谢过。至于,这笔银钱,靳大人不必多虑。”
然后封书海视线扫过现场的所有书生:“我益州官学本是为益州所有学子而办,不论出身,无分贵贱,只收有心向学之辈!此番公心,天地可昭!诸位大可放心,此次益州官学筹办之费、甚至将来益州官学运转之靡耗,皆不仰赖任何一人!
我益州官学……立学只为四件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心此志永世不变,绝不会任由一家一姓把持!今日场中所有人皆是见证!若有违此志,在座任何一人皆可弹劾!”
然后他的视线才落到靳图毅与张清庭面上:“今日实是多谢二位举办这‘集贤会’,才叫卢先生和诸位先生瞧见我益州虽地处偏壤,却也一样英才济济,不乏上进之辈,只缺明师点拨而已……七日之后便是益州官学开办之日,在座这许多英才,尤其是二位,为我益州官学争取到卢先生这般大贤,届时必定要光临才好。”
岳欣然心下不由失笑,封大人只怕亦是对靳张二人失却了耐心,读书人怼人才狠哪,挤兑得靳图毅面上都失去了笑容。
封书海却心中平静,官场中人是要讲究一个圆滑,可是,对三江世族这样的玩意儿,封书海觉得这一生他都不可能与对方一个阵营同流合污,既然如此,要脸有何用,不如撕着自己痛快些!
靳图毅面色不免一僵,便在此时,一个仆从一溜烟儿地跑到靳图毅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靳图毅神情虽未变,可再看向封书海时,那种被人下了面子的难看神情却已经消失,又是一派气度祥和:“既如此,届时下官必定亲至,恭贺我益州官学开学大喜!”
二人冷凝视线交接中,在场所有益州官员皆是暗暗惊心,整个益州最大的一股暗流终于要冲破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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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官学之事,不由陆府出资,岳欣然却少不得在其中筹谋参赞,她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发现身边阿孛都日行踪有些飘渺,这家伙有时消失有时出现,神出鬼没,居然搞得比岳欣然还要忙。
只岳欣然现在要处置之事极多,且顾不上他。
整个州牧府僚属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岳欣然却心中有数,次日就是官学开办之日,大部分事已经定下,只需要应对临场突发的变故,自封书海而下,整个州牧府皆是又紧张又期盼,但人人手头之事皆是极为清晰,没有半分大事发生前的忙乱。
封书海竟然还闲了下来,他看向岳欣然不由对吴敬苍失笑道:“今番多亏陆六夫人了……”
向岳欣然回话的僚属一一应答完毕,吴敬苍亦觉感慨:“她不像个小娘子,倒像是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哩。”
封书海哈哈笑起来,却又难免怅然:“可惜啦……”
崖山先生唯一的血脉,若是个小郎君,这般英才,这样胸襟,辅弼自己不需多久,必能谋个起点极高的出身,将会走得比自己更高更远,不必看年纪,他年必能在金銮殿上有一席之地,能与这样的人物同殿为臣,引为援奥,可不比如今朝堂上站着的诸公强上太多……
越是临到头,岳欣然手上的事越是少了下来,权责分明+充分放权之后就是这样,待最后一个回事的僚属离开,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下来。
岳欣然见封书海与吴敬苍在廊下说话,便上前告辞,她毕竟是陆府遗孀,这段时日出入州牧府前堂已经算是封书海胸襟开明,留宿更是不妥。
便在此时,一粒石子“噗”地砸在岳欣然肩上。
岳欣然:……
封书海与吴敬苍皆是皱眉。
岳欣然转头去看,只见州牧府的屋顶鬼鬼祟祟探出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孔。
岳欣然只深深觉得,她果然不应该放任阿孛都日这段时日神出鬼没,看看这些小猫小狗又出来蹦跶了。
吴敬苍怒火噌地就上来了:“你小子还敢来!”
不待吴敬苍喊侍卫,那先前潜入州牧府哭丧的锦衣公子骑在自家那叫“阿愣”的随从肩头连连摆手:“我就说一句话就走!嚷嚷什么呀!”
这小公子只对岳欣然招了招手:“喂,你过来,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吴敬苍是见识过那阿愣的身手的,阿孛都日又不在,他连忙道:“岳娘子,不可!”
岳欣然却对这小子的身份与来意有了揣测,她只淡然道:“你下来说。”
那小公子冷哼一声:“是对你很重要的消息!是要命的消息!听不听随你。”
岳欣然笑得很不客气:“好,你憋着。”我看憋不死你。
那小公子瞪大了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你你你……”
这就是一个喜欢四处凑热闹搞事情的混帐,憋着不说能把他逼疯。
他见岳欣然真的告辞要走了,登时气得在屋顶“哇哇哇哇”大叫,那家伙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整个魏京都没几人知道他的脾气啊啊啊啊!
他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我给你说,有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家伙来益州了!!!啊啊啊啊啊,你们那个益州官学的热闹我好想看啊啊啊……”仿佛真的很害怕这个他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他竟然缩了缩脑袋,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才伸出脑袋朝岳欣然道:“哼,反正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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