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到成首县时,已经是下半晌,肃伯来迎,低声道:“靳府有位十四郎已经恭候多时,问候过老夫人了,却依旧不肯走,道是一定要……”
肃伯看了一眼岳欣然,苦笑道:“……一定要见着六夫人。”
陈氏看向岳欣然,朝里边努努嘴冷笑道:“阿岳你才挑了靳氏的别院,他们靳氏来找回场子倒是来得快,无妨,咱们去会会!”
先前尚有交情在,本着世家世交的原则,陈氏还存犹疑,既然对方那般不讲究,岳欣然快刀斩乱麻开了头,陈氏索性干脆接着做下去,既是已经撕破脸,陈氏乃是世家女,她的家族身为山东豪强,乃是大魏真正的顶级阀阅,可不是缩在这益州一隅的家族,底气上她可半分也不惧!
一位青衣公子果然坐在堂屋,苗氏、沈氏与梁氏在主位相陪,陈氏面含冰霜:“靳公子来得倒真是快,竟比我等回来还迅速,不知此来有何见教?莫不是,贵府六娘子先前指教得还不够?”
这含沙射影分明是在说对方别有用心,在别院设计不成,竟又抢在她们头里来祖宅拦着,分明是处心积虑另有图谋。
这位青衣公子转过身来,先是苦笑,然后竟长长一揖到地:“这位必是四夫人,舍妹与那不成器的庶弟所做之事,在下一听别院家人回禀,便立时从书院飞驰前来,他们二人实是太过失礼不像样,我先代他们谢罪。”
看到这谦和全无半点世家脾气的公子,陈氏才真正吃了一惊。
靳十四郎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十分清俊端正的面容,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衣着简朴俱无佩饰,却是眉宇清朗、神情诚恳,真正君子如玉、诗书腹华。
他看着岳欣然,再次俯身深深一礼:“这位必是六夫人。这‘重锦宴’我早说过许多回,终是因着长辈宠爱幼妹的缘故,一直未能了断,多谢六夫人此番劝诫,能令舍妹断了这不成体统、奢靡铺张的大宴。我已经禀明阿母,令幼妹禁足反思。此番来,我更要代幼妹谢过六夫人提点教导之恩,否则倾家之祸便在眼前,家中上下却依旧懵然无知。”
对方神情眉宇中,只有情真意切的感谢,竟没有半分虚伪推诿。
陈氏心中将信将疑,只是从对方面孔上,真是看不到半分作伪的痕迹,除非这少年郎已经大奸似拙,否则,他倒真像是诚心来感谢的。
苗氏笑道:“十四郎坐了有一阵了,道是非要向你们两个正主当面致歉致谢。”
陈氏亦带了点微笑:“哼,我们可当不起,只下一次,你们靳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可不要再这般对付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就好。”
靳十四郎连忙再次起身诚恳道:“两家本是通家之好,他们二人太过狂妄无忌,下次四夫人再遇着,只管当自家小辈教训就是,阖府上下只有感激的。”
陈氏冷笑:“通家之好?我看不见得?”
她可依旧记得当初陆府进益州时的情形,三江著姓没有一个来问一声的!
靳十四郎显是知道陈氏心结,他非但没有畏惧回避,反倒主动道:“先前,国公英灵归乡,于情于理,我家都应过府吊唁,贵府上下再怎么责备都是应当,靳府合该认下的。
只是……唉,先前家中那些污糟事,以两家情谊,便也不怕说来现丑了。我那庶弟实在太不成样子,欺负民女竟欺负到夫子家中,闹得书院的夫子都差点跳江,阿父常年在魏京,阿母焦头烂额,确是一直未能顾及贵府这头。
我那妹子协助阿母掌家,她小小年纪,性子偏狭,竟胆大妄为到将这消息扣下,闹得阖府上下无人知晓,直到别院此事闹出来,我才知道贵府已然还乡,家宅混乱至此,说来实在汗颜无地。”
陈氏瞥他一眼:“当初可不是你们靳府一家未曾登门,你的好舅家也未曾来贺!”
靳十四郎一脸羞愧:“唉,他们,我问过表兄……因为阿父在朝为官的缘故,靳氏忝居益州世族之首,此番却愧为表率,家中未曾登门,他们便也以为是家中的意思……千错万错,俱是我家中的过失,诸位夫人再怎么责罚皆可,只是万望海涵,不要因此伤了两家的情谊。”
陈氏不由十分感慨,明明是一母同胞,怎地这般天差地别!看看那靳六娘今日作妖作的,再看看眼前一再致歉、虽然羞愧到面红耳赤却依旧躬身有礼的靳十四郎,真真是龙生九子不成。
这样一番解释,苗氏先前已经同陆老夫人听过了,只叹道:“这树大枝多,便难免有些子弟不思进取,十四郎你自己是个好的,也不必太愁了。”
靳十四郎却正色道:“大夫人此言差矣,家族之中,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庶弟这些胡作非为皆是在为整个靳府抹黑,岂能轻易放过?我已经写信禀了阿父,要将他送到魏京阿父身边严加管教!
家风之堕,便是从这等疥癞之患开始,绝不能姑息放纵!若想传家百年,更要防微杜渐!故而,四夫人与六夫人在别院这番提点,靳府上下心中只有感激,绝无怨怼。靳府对陆府清正家风一直心存仰慕,只希望不要因这些龃龉坏了两家交情。”
陈氏虽然口头未说,但眼神中早流露赞赏之意。靳十四郎这样的少年郎便是所有世家娘子心目中最标准的优秀子弟模样,饱读诗书,知情懂理,最难得的是敢于承担家族责任,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不推诿,不迟疑。
陈氏神情都柔和下来,岳欣然却深深皱眉,第一次感到了对付这些世家的棘手之处——因为这些世家中,确是聚集着这个时代的精英,不乏有知识有教养有远见之辈,然而,一个人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所属阶级的局限性。
岳欣然第一次朝这位靳十四郎开口:“敢问,贵府田地现下是由哪位在操持?”
靳十四郎面带疑惑,似不知为什么岳欣然突然问起这个,但是,先前别院的场景他问得清楚明白,那句阿父身为帛案使、代陛下掌天下锦帛知不知道六妹着益锦之话,便是这位六夫人问的,故而,他十分慎重地思考了之后,才道:“家中田地一应事务俱是三叔在打点。贵府可是此间上有什么事需要三叔帮忙吗?六夫人尽管开口。”
岳欣然瞥向眼前这位少年郎,语含深意地道:“看似芝兰玉树,终也是扎根在泥土地里啊……”
靳十四郎神情茫然,全不知岳欣然这句话是何意,只想着回去要不要问问三叔父,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叫他将岳欣然这淡淡一瞥的眼神、容颜就此牢牢印在脑海中,再也无法忘却。
阿方伯面色焦虑地俯身向岳欣然低声快速回禀了什么。
陈氏看着岳欣然的神色,忽然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怎么?阿岳?”
岳欣然看了一眼这位犹自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靳十四郎,朝方伯道:“无妨,您直接说出来告诉大家。”
阿方伯苦笑:“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先国公在益州的荫地,方才有官吏登门,道是要征粮,每亩要按两斗麦或谷征粮。”
沈氏“哈”了一声,一脸的荒诞:“咱家又不是那些世家,什么时候有过荫地了!便有几亩田地,也是咱们几个陪嫁来的,或是阿家后头置办起来的家业,哪来的荫地!”
苗氏却忽地回想起了什么:“等等,阿翁好像确是有荫地的……当年逐鹿之战,上皇曾言,谁能砍下忽律可汗的首级,便赏赐十万亩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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