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卿发觉自己行走在一片白雾中,不由莞尔,随即好奇地低下头。
脚踝不肿了,一点也不痛。
“您现在只是魂体。”
鬼吏突然出现,目光在她脚上一掠而过,不敢多看。
“这好像是您第一次找我。”林卿卿笑吟吟地,“是我完成心愿的速度太慢了?”
鬼吏摇头:“心愿是您承接,何时完成,如何完成都是卿卿小姐做主,在下只是引路人,无权置喙。”
他停了停,才慢慢地说,“……在下只是不解一事。这具身份的前尘往事,卿卿小姐分明可装作一世不知,也好教殿下放心,为何又突然提起?”
突然提起不要紧,倒教那位想起初临人世的惨烈回忆,魂体都震荡起来,唬得阎罗立刻派他来问。
林卿卿看了他一会儿:“陛下。”
鬼吏:“?”
林卿卿轻缓地说,“若你要按他此世的身份称呼,他为人皇,应称呼为陛下。你这声殿下……”
是叫熟了的称呼,一时改不过来么?
她看着鬼吏的面色骤然比平日更青了一层,轻笑出声,也不再追问,只漫声道:“我正是为了让他放心啊。”
“为君者必多疑,我可以假装永远想不起来,他却未必会信。随着时日推移,情意越深重,他内心的恐惧也就越深,到得最后,不知会做出什么伤人伤己的事来。”林卿卿想到黄梨柜深处闪烁着的金属光芒,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倒不如我慢慢地‘想起来’,一方面有个让他接受的过程,另一方面,也表露出我的决心。”
少女眨了眨眼,眸中又是澄明一片:“无论如何,是否有记忆,我都会同他在一起。”
鬼吏刚松一口气,林卿卿又笑着补充:“当然,鉴于元身的身份,我毫无抗拒之意也让人生疑。这其中尺度我会尽量把握,还请鬼吏先生放心……”
鬼吏回到地府,才通过轮转镜的身体**的,霎时间冻成一层薄冰。
“哎呀,不要这么紧张。你用煞气将人都冻住,我还怎么问他话?”
不远处传来笑呵呵的爽朗声音,如春风化雨。
身上的薄冰融为温水,鬼吏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挣扎着道:“拜、拜见天主……”
他不过是司人间轮转的一介小吏,若非出了皇殿下投身轮回这样破天荒的事,平日连阎罗之面也很难见到,如今却要直面天主,简直肝胆俱裂。
“起来说话。”
那博冠广袖、周身浸着一层淡然光晕的男子微一抬眼,便有无形春风托着鬼吏起身,飘飘荡荡到他与板着脸的阎罗面前:“天子轮回这样的大事,定然是敖凌迫你,你力不能抗,非你之失。”
天主顿了顿,神情似乎有几分感伤,“也是我闭关时间太久,竟然错过儿子的初恋……”
鬼吏讷讷叩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敖凌那样性子,谈起恋爱来估计也没什么好看的。”天主性子似极洒脱,倒仿佛立刻看开,笑眯眯对鬼吏道,“来,同我讲讲,他这几世都是怎么过来的?”
鬼吏受宠若惊,没想到传说中的天主性情这样和善,同他这样一个小吏也自称“我”,大为感动,绞尽脑汁回忆皇殿下这几世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听到前几世,林卿卿毫不犹豫离世,留下儿子一人孤苦伶仃,天主面露心疼,摇头叹气,直到听到文铮羽自刎,不由抚掌大笑:“好!有我当年风范!”
鬼吏不敢问天主当年情|事,只赔笑道,“卿卿小姐也随之而去了。”
天主满意地点点头。
直到现在林卿卿等人经历的世界,他才微微皱起眉:“麒麟太子又跟着降世了?”
他知道姬尧同敖凌交情好,也知晓他因不赞同敖凌看上一朵不开窍的小白莲,专程降世去看过,回来也没说什么。这怎么又跟着下去了?
“……是。”鬼吏俯首,“且不同上一世,此世麒麟王殿下完全封闭神识,要待他辞世才能解开。”
鬼吏法力低微,感觉不到天主气息变化,阎罗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好在最后,天主并没有发怒,只意味深长笑道:“姬尧他,也到年纪了啊……”
阎罗面色微动,抿唇不语。
“只是想跟敖凌争,那是痴人说梦。”天主简捷地,扬起一个笑:“我的儿子我清楚,他看上眼的,抢也会抢回来。”
萧怀璟见了太医,又见了几个人,处置了一些事,这才赶回稍间守着林卿卿。
少女精疲力竭,睡得酣沉,连他掀被上榻都一无所觉。等萧怀璟伸手过去揽她,倒是熟极而流地侧翻过去,窝进他怀里。
萧怀璟唇角泛出一点笑来,低头在她发上吻了吻。
知道林卿卿休憩,整个养华殿里都是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但此时,宫中有一个地方,却十分的不平静。
——
“听说啊,圣旨传到的时候,贤太妃正在训|诫下人。”小宫女轻笑了一声,美目流转,“一听到要她搬去废宫,吓得几乎木了,还是梁公公着人硬将她抬去承鸾宫的……”
“承鸾宫什么地方,当年罪妃自尽尚在先帝崩前,先帝命人将其尽毁,现在住过去,只怕连片遮头瓦砾都找不到,还不如冷宫……”
小宫女一边绣花,一边看着低头不语的薛月薇,脸上带着些微冷意,继续道,“罪妃之事本是贤太妃揭穿,说重一点,罪妃之死,她也脱不开干系。姑娘你说,贤太妃搬去承鸾宫住,会不会做噩梦呀?会不会……见到鬼?”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压低声音,这春末夏初时节都变得冷嗖嗖的。
薛月薇却无甚反应,抖都不曾抖一下。
小宫女心下纳罕,大着胆子伸出手——只是轻轻一推,薛月薇就整个人侧翻在榻上,竟是已经晕过去了。
小宫女也慌了,连忙站起来,冲出去叫人。
紫秋跟着进来,伸手一探鼻息:“不妨事,就是吓的,过一刻就好了。”
真是没出息。她暗嗤,又对着小宫女道,“你做的很好。”
玉卿公主原先很常往碧贵妃处走动,紫秋跟着碧贵妃的心腹侍女们混熟了,很学会一些弹压人的手段。如今公主失忆,娇怯怯的一团和气,这些怀着歪心思的人,少不得就得由她费心。
小宫女听到夸赞,面露喜意。皇帝原本并没有随侍宫女,卿卿姑娘来了后独占帝心,跟着她的紫秋姑娘俨然便是养华殿众女官之首,能讨好她,自己前程也就有指望了。
紫秋待要离去,那小宫女又拉住她,期期艾艾道,“卿卿姑娘那里,可还缺人么?”
紫秋心下一凛,又一酸,伸指点在她额头:“还说你机灵,也是个傻的!姑娘那里,如今事事是陛下亲力亲为,连我尚且不用,何况你……”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看向仍然昏死的薛月薇。
“等她醒来,若是害怕,你便给她指条明路。”紫秋冷冷一笑。
萧怀璟下了朝,从前边回来,脚步匆匆而过,蓦地听到一声轻唤:“陛下。”
他皱了眉看过去,是名孱弱女子,面色青白,形容憔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养华殿里,哪来的这样女子?
还是梁康在他耳边低声:“是薛姑娘。”
“唔。”萧怀璟听了,脚步不停,便往前去。
前头不远,便是林卿卿住着的东稍间。
皇帝总是如此,前朝事了,立刻便回去陪着她。她就住在围房,这些,都看在眼里。
紫秋姑娘没有骗她。贤太妃已倒,皇帝对她不假辞色,却也没将她赶出宫去,她活在这里没个身份不要紧,只要讨好了卿卿姑娘,就会有活路!
薛月薇眼瞳中浮现出一丝决然,小步赶过去,把握着不被梁康驱赶的距离,低声下气道,“卿卿姑娘伤了脚,行动不便……”
萧怀璟知道她是医女出身,以为她对林卿卿的脚伤有什么看法,这才站住脚。
薛月薇鼓足勇气:“民女过去也曾学过琴棋,颇可一娱。民女怕姑娘一个人待着无趣,想求请圣上,姑娘若有空时,民女可否去陪伴姑娘……”
萧怀璟看了她半晌,目光中带着逼人的威压,如同审视。
卿卿有他陪伴就够了。奏疏文牒他不背着她,都在她身边处理,时时刻刻都同卿卿一处,她怎么会无聊。
但这个念头只在心中一转,帝王眸色微沉,没有说出口,只淡淡颔首,又转身去了。
薛月薇大喜:“多谢圣上!”
萧怀璟现在新添了爱好,只要在稍间里便将林卿卿抱在膝上,无时无刻不拥着她,要读书作画,手便从她两侧伸过去。
怀中少女娇小轻盈,那一点踏实温暖的重量,刚刚好。
林卿卿在梦中见到鬼吏,信息量就很大,更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宫里已经换了人间:“哥哥发落了贤太妃?为什么?”
“朕发落了她,你不开心?”萧怀璟看着她。
见林卿卿一脸不明所以,萧怀璟忽地想起来她早先担忧与自己是亲生兄妹一事,不由勾唇:“对了,你没想起来碧贵妃获罪这一节。”
这种回忆忘了也很好,他并不想对她重复生母的罪孽和惨死的经历,特别是碧贵妃虽是畏罪自尽,真论起来,同怕他也有一定关系。于是萧怀璟缄口不言,转而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卿卿双眸灵动,像察觉到了什么,又小声道:“那,绿盈是不是也跟着去了?”
“对。”
“那就好。”林卿卿开心起来,“我讨厌她。”
声音软绵绵的,说着这样的话,越发显得娇憨。
萧怀璟看着她,目光柔和:“朕知道了。”
回头叫梁康留心。她讨厌的人,没有全须全尾活在世上的价值。
林卿卿又好奇地问他:“贤娘娘是犯了什么错?”
“她当不起你这一声娘娘。”萧怀璟淡笑,眸光深处却是冰冷一片。男人干燥的手指按在她柔软唇瓣上轻轻摩挲,沉声道,“贤太妃伙同兄长,卖官鬻爵,侵吞国帑,念在她为先帝诞有一子的份上,朕褫夺其妃位发去废宫,已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她的兄长,当然不能祈求如此好运。
林卿卿点头,又纳闷道:“太妃娘娘的兄长是谁?哥哥先前提过么?”
他没有。
到此时,也后悔提了。
杜渐就在贤太妃废妃当日被他拉去千刀万剐,他不曾因他可能是卿卿生父而有半分迟疑。或者说,正因为他是卿卿生父,他才更该死。
碧贵妃已死,卿卿失却记忆。如今他是卿卿的哥哥与情郎,未来便是她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卿卿在这世上亲近的人,只得他一个便好,就像他,逐渐修成帝王的冷硬心肠,却把全部的柔软,都留给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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