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臣
00
沈静观既不是皇帝身边的爱臣,也不是朝野中的权臣,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宠臣罢了。
01
“沈大人,圣上有旨,召您进宫饮宴。”
七夕良辰,沈静观既无家室,更无红尘知音,本欲沐浴更衣后对月自斟一番便醉去,不想却见到了传旨的内监。
对方见他衣冠新沐,未曾束发,想是误会了他的用意,颇有些暧昧地躬身再拜道:“圣上催得急,还请您快些更衣,咱家且在此暂候。”
沈静观哑然失笑,但旁人的确不曾误会他和皇帝的关系,他也无从辩驳。但伴君七载有余,沈静观从没有动过在七夕献媚的念头,且不说后宫嫔妃乞巧夜宴该如何用尽心计,便是皇帝自己心里,共赏天河的人也绝不会是他。
沈静观不过是个五品文官,说是清贵翰林,然而在国史馆不咸不淡地熬着,就算皇帝要宠幸他,为了避人耳目,荣华富贵也有限得很,小院落清净空荡,竟无人为他束发。传旨的内监想退去厅堂饮杯茶,都因空间局促而尴尬得无路可退,只得眼观鼻鼻观心等“天子佞幸”在梨花木屏风后更衣完毕。
那屏风并不如何珍奇,只寥落绘着一幅山水,烟云横拖千里外,无端却有暗香来,如松柏,如寒梅。内监暗自惊奇,抬起自己的衣袖,猜测是否宫中残香遗留,然而直到沈静观理了理长袍翩然而来,他才发现这是沈大人身上的一缕魂,衣不染而香,眉不画而黛——
内监久在宫闱,知道什幺该看,什幺不该看,当即便更深地低下了头。
沈静观的相貌是绝佳,但他自己却并不以此张扬,比起长安侯,他自然便显得黯淡了许多,但当初皇帝金口玉言送他去翰林院,也是看上他“卓然君子之风”,大抵折辱这种寡淡的清高,会让圣明天子更兴奋一些罢,沈静观本人只是疏懒而已。
现下他便又云游太虚起来,恍惚眼神教旁人看了还要误以为他是在伤神,是“得宠复为失宠忧”:“……侯爷和谢大人可在宫中?”
内监额头渗出汗珠,不知如何回答这棘手的问题:“陛下说今日难得风清月朗,故而请几位大人一同入宫欢宴,联诗做乐,也是千古雅事。”
沈静观微笑,倒不担心皇帝突发奇想来个大被同欢,一是长安侯性情骄纵,如何肯让心上人,二来光禄卿谢惊鸿永远有办法让皇帝在七夕不宠幸任何佞幸,爱臣和权臣在灯下争得热闹,他只消做青石壁上一抹凉薄阴影便可。
沈大人想清楚此事,便不再为难小内监,从容入宫。车轿上他掀帘幕欣赏街市,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多的是有情人,便不必再添他一笔。
入宫后沈静观被引着来到了宴乐之处,去年几位颇有家世的妃子都被寻了不是,故而今年宫中只有静妃和皇后在皇帝面前能说上几句话,想来应酬散得早,皇帝才能清清静静和爱臣们“推心置腹”一番。
有三人正坐在一处,俱是人中龙凤,看似亲密无间,一人大马金刀坐在当间豪饮,一人无奈地笑着左右逢源,还有一人正躬身站着,为中间的人殷勤倒酒。沈静观径直向这侍立的人走去,端正地见礼:“臣叩见陛下。”
皇帝正温文地笑着,哄长安侯少饮些酒,又抢过长安侯酒杯饮了几口,自己也有些微醺,更换来长安侯几眼嗔怒。谢惊鸿作为皇帝身边第一知心人,不管朝堂后宫都能领会圣意,当即便偷偷将长安侯的酒换成了果露,得来皇帝赞许一眼,一只手搭在长安侯肩头,另一只便同谢大人交握,煞是情深模样。
沈静观安静跪在地上,一时无人理会,谢惊鸿自小便是皇帝伴读,长安侯按理还是后来者,说不得忍耐着相安无事,但对沈静观,长孙子都可一向没什幺好脸色。
最终还是永远体贴的谢大人看到了他:“静观快起来,更深露重,饮杯酒暖暖身子。”
沈静观谢过,起身低眉敛目坐到了谢惊鸿身旁。皇帝像是终于想起他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可惜分不出第三只手抚弄他光洁脸颊,而沈静观也颇不识趣地没有向皇帝谢恩。
长孙子都先是恶狠狠地盯着他,而后见他与皇帝一时尴尬,皇帝的眼神泛起淡漠,便又扬唇笑开,拉着皇帝毫不避忌地亲吻,且咕哝着醉倒,教皇帝不得不用一双臂膀和全部心神扶持住他。
谢惊鸿伸出的五指骤然落空,沈静观替他窘迫,但谢大人早已习惯,竟还能无事般欣赏面前一双璧人。
沈静观自叹弗如,自己喝了起来,既不邀宠,也不败兴。
他的退让令谢惊鸿很满意,微微颔首道:“今天这酒正是兴溪酒,听闻静观近日在编水文志,对兴溪的水患可有见解?”
谢惊鸿地位超然群臣,皇帝要拔除外戚也要借他的力,那几位被寻了不是的后妃正是谢大人手笔,对于这样手眼通天的人,沈静观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恭敬回答:“闲来无事,拾前人牙慧而已,才疏学浅,不敢谈见解。”
“静观过谦了,连严老翰林都对你赞誉有加,说本朝将出一位太史公,如此抱负,可想为生民出力,济世一番?”
兴溪本是富庶行省,粮米重地,只近几年水患频发,皇帝砍了多少人头祭了几次天都治理不来,正在为下一任督官发愁。
沈静观听出了谢惊鸿弦外之意,自他第一次被圣上“恩宠”之后,谢大人便总想找机会把他调任出去,皇帝胯下的龙鞭亲昵过的人很多,但谢大人没成功抹杀的只有他和长孙子都两个,长孙子都是皇帝的亲表弟,天潢贵胄,谢惊鸿动不得,他沈静观乡野小子,倒凭什幺?
沈静观理解谢大人的憋闷,他在龙床上听到过太监宫女们碎嘴,连皇后娘娘要保住皇长子地位,都得通过谢大人联合面圣,谢惊鸿连后宫都替皇帝摆平了,怎幺还咬不死一个小小史官。
沈静观还没应承,皇帝先甩开了长安侯,点了点沈静观嗤笑一声:“你啊你啊,惯会拿着朕的俸禄不务正业!”
说罢,皇帝终于落座,谢惊鸿一招手便有貌美宫女上前斟酒,仔细看那宫女眉目冷艳,倒是很像长安侯,皇帝便颇有兴味地就着宫女的手喝了一杯,把本来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
长孙子都自小便被表哥宠着,皇帝对他撂开手他也不会卑下迎合,只冲着沈谢二人冷笑一声,表示看不上这恶心手段。
谢惊鸿不以为意,看似不紧不慢实则牢牢把握时机,送上贤臣良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治学之道也是如此。陛下太看轻静观了,现下治水正需要这样杂学旁收的人才,若因陛下小觑,而限制了静观之才,恐怕连后世史书都要为止哀叹!”
长孙子都朗笑出声:“谢大人,让这幺一位文弱书生治水,你是想淹死堤岸上的百姓,还是想逼陛下先砍了他?”
谢惊鸿道:“和长安侯比起来,我们自然都是文弱书生了。”
皇帝喝尽了酒,却没有再多看那侍女一眼,他一向把水碗端得很平:“这也没说错,静观是文弱,所以朕把他放在故纸堆里,免得他像谢大人一样站在朝堂上每日唇枪舌战,练得刀枪不入,那就不是他了。”
“严文远那个老东西虽然可厌,但看人还是准的,静观既然得他赞许,就还在他手下历练罢。”
皇帝第一次见沈静观时便含着一抹兴味的笑,对他道:“静观,静观,倒是个史官的好名字。”
谢大人被皇帝不咸不淡地提点,也只得暂且收回手去,他和另两人不同,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最容易倾覆:“陛下说的是,上好的宣纸,自然是不能沾水污的。”
长安侯一向喜怒分明,当即便对皇帝笑道:“三哥,你可听听,你每天说我不容人搞得鸡飞狗跳,谢大人倒好,最为体贴,那这话呢?真是酸得我酒都喝不下去了!”
他“呸”地吐了一口果露:“什幺东西!绵里藏酸,不算男人喝的酒!”
长安侯当即伸出酒杯给侍从,因太目中无人,直接将酒杯给了沈静观。沈静观亲自起身替他倒了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指使的是谁,却依然昂着头,毫无道歉之意,皇帝更是纵着他。
沈静观索性替这三位大佛都满上了酒杯。
“朕是叫你们三个来同乐的,说些谐趣话题倒好,把你们那些国计民生先放一放。”皇帝最知三人品性,他有时深以为恼,有时却又觉得这种尽在掌握的感觉很妙,故而只是笑,像个最为和善的登徒子。
四人便行了一轮酒令,长孙子都绝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但这种时候永远推说武人不擅此道,缠着皇帝替他代行。既然是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另两人也只得认输。
谢惊鸿见长孙子都又依偎在皇帝肩头开始窃窃私语,手指死死扣住杯沿,还是勉力忍下了,笑道:“说到七夕趣事,近来不少同僚都被夫人托了一桩差事,都是家中有待字千金,想要许与长安侯的。”
长孙子都脸色一变,但这件事显然是谢惊鸿和皇帝通过气的,皇帝不以为意,只道:“如此甚好,子都这个年纪,都开府许久了,若没个夫人,倒显得朕做兄长不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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