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迟不置可否:“还是能看见一些的。”
祁云举起右手,在谢清迟面前挥了两下。谢清迟拿住他手腕扣在桌上,温声道:“别闹。”祁云却看出谢清迟视线未随着他动作移动,只是听声辨器而已。此前他因为谢清迟易了容而没有认真去观察,现在再看,那清癯轮廓是易容做不到的,乃是谢清迟自己清减至此。是不是他不来,谢清迟就打算在这里等死?
祁云怒道:“你看不见,怎么就敢独自出行!”
谢清迟只是笑,不说话。
祁云茶也不吃了,起身道:“我们回苏州。”说着,便要去庭前找谢清迟的马,却没有找到。他怔了一下,恍然想起谢清迟看不见,是没办法骑马的。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从申城到了这里。
祁云回头道:“我去套辆马车。”说着,解开自己马儿的绳索就要往不远处的镇子去。他走得两步,到底还是不放心谢清迟独自在外面,又折回来丢了一串钱在桌上,捉住谢清迟的手腕,道:“你同我去。”
祁云的决定来得突然,动作又快,谢清迟目不能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被祁云拉着踉跄走了两步,谢清迟才转了转手腕,示意他放手。见祁云没有动作,谢清迟又提醒道:“我能走。”
祁云只作听不见。他一手牵着马嚼子,一手握住谢清迟手腕,直到进了镇子,街上人流熙攘,容不得两人一马并行,终于怏怏地放开。谢清迟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很敏锐,在人声嘈杂中专心听着祁云脚步,跟得很紧。祁云不动声色回头看了好几眼,见谢清迟行动无碍,这才继续向马行走去。
如此瞻前顾后,并不似祁云的性格。但碰上谢清迟的时候,祁云哪里能讲究什么性格呢?谢清迟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样一个时间,用这样的方式走进他的人生里。仿佛是命运专程派来戏弄他的。
套好马车,祁云问谢清迟:“你可有什么行李要带的?”
谢清迟道:“并无。”他是半路发现被追踪,为了引开追兵而仓促离队,自然没有带上行李。
祁云皱眉道:“你那些药、还有那个小炉,哪里有卖?”
谢清迟惊讶片刻,笑道:“那就不必了。我这不是生病,吃药是治不好的。”
祁云听他这样说,眉头皱得更紧。他不再说话,只去买了些干粮水食,又好歹买了些常用药剂备上,这才赶着车上了路。
峡州一带偏僻多山,马车离了镇子,行不得数里,周遭已经没了人烟。这段路上一面青山一面溪,风景极好,祁云来时满心牵挂谢清迟安危,根本没有闲心观赏,此刻速度被马车拖慢,被迫静下心去看,倒别有一番意趣。
祁云坐在车辕上,谢清迟则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布帘。马车辚辚而行,间有飒飒风声。在这些声响之中,祁云隐隐能听见谢清迟的呼吸声。谢清迟是习武之人,呼吸缓慢悠长,祁云沉默听着,在青山绿水中,渐渐安心,有了困倦之意。
还驾着马车,祁云自然是不能睡的。为打起精神,他随口搭话道:“不知竹烟儿是否到了洛阳。”
谢清迟问道:“她也来了?可是与原公子一道上路?”
祁云便将他与竹烟儿这半个月来,从申城到洛阳又到襄阳的故事讲了一遍,只隐去了他在申城地牢之事。
谢清迟知道梅姬正在邙山,又听闻原知随已随着竹烟儿向洛阳去,道:“原知随地位特殊,手中其实有许多可用之人。并且玄机教顾忌原家与顾家的交情,不能随意向他下手。上次是没有准备,此次他回洛阳见到梅姬,应当有把握接管河西舵的权柄。只盼他护好梅姬,别让她趟入这趟浑水。”
祁云不语。他不关心原知随,也不在乎玄机教打算对谁不利。时至今日,祁家堡之事已变得扑朔迷离。祁云低头看向自己抓着缰绳的双手。祁家堡覆灭那一日,他手上浸满了鲜血,那气味还仿佛可以闻到。同样是这双手杀了吴金飞与赫安。但这是否足够慰藉祁家人在天之灵?祁云知道他们都只是执行者,真正的主谋还隐在深处。
祁云忽然道:“我杀了赫安。”他停顿片刻,不等谢清迟答话,又道:“他说你是玄机教人掌令。”
马车里沉默下来。
祁云半晌没有听到谢清迟回应,问道:“难道你不是?”
“我是。”谢清迟说,“我只是在想,你听到这个消息,竟没有提剑杀我,而是驾着马车送我回苏州……有些意外。”
提剑杀了谢清迟?祁云当真没这样想过。哪怕是最初听到赫安道破谢清迟身份,他心中转过那些诛心之论,可也从来没想过提剑杀他。当然,那时候他也想不到,时至今日,他仍会像去年十月什么都没发生过时一样,驾着马车将谢清迟送回苏州。
祁云望着前方迢迢山路,道:“现在我知道你身份了。你说不曾骗我,也不会害我。这话还作数吗?”
谢清迟轻声一叹,道:“本来也没想瞒你太久。”
他沉吟半晌,先从扶摇庄讲起:“你在扶摇庄看过风雅他们几个,可有什么想法?”
祁云道:“他们武功很好,但不如你我。”
谢清迟道:“四风乃是教主放在我庄中的探子。七年前,我追查故人之事而加入玄机教。教主与我有过交情,且我在教中比武会上胜过了当时的一任掌令,教主便将我升至人掌令。那时地掌令还不是赫安,乃是一个使刀的好手,名字叫做郑召华。他在加入玄机教之前便在江湖上有些名声,我想你或许也听过。”
祁云的确听过,而且似乎听过不止一次。他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来其中一次是祁母讲起的,当做他的睡前武侠故事。郑召华天生有神力,一口大刀寻常人提都别想提动,他却能挥得虎虎生风。然而天下武功,至刚至猛者不能长久,郑召华后来据闻是患上了肩疾,只得弃了右手刀,转练左手。
谢清迟续道:“我升上人掌令不久,郑掌令便去世了。我起初只以为是他肩疾复发,意外坠楼而死,后来去他家吊唁,他的幼子摔在棺边,将未合棺的棺材盖撞歪了几寸,让我见到了他的尸体。”
他停顿了片刻,似在回想当日场景:“郑掌令死状奇特,尸体表面没有伤痕,却自脖颈往下尽数塌陷,仿佛被人抽走了周身骨肉,只剩一副皮囊。这死状与我故人之事有所关联,我于是暗中开始追查,然而查来查去,郑掌令去世的当天,仅仅与教主一人有过独处。
“追查之事,我一开始没有瞒着教主,后来虽然尽力遮掩,还是难免被怀疑。我为了避祸,自青陵山迁至扶摇庄长居,而教主则派来四风监视。再过了一些日子,我听闻教主忽然开始查炼心洗身剑,又有人见吴金飞出现在燕真附近。我怀疑其中有关联,便前往燕真,正好将你救回庄上。”
此后诸事,二人俱是清楚的,也不必再谈。
祁云没想到玄机教中竟还有这些内情。他再震惊的同时,又意外地觉得谢清迟对那尸体的描述有些耳熟,却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了。只是这些事似乎还是无法与祁家堡之变联系起来。祁云思忖片刻,问道:“玄机教教主是谁?”
教主在祁家堡之事里是个关键人物,梅姬认为他是故人,原知随也如此说,且那教主对炼心洗身剑极其在意,祁云暗中猜测教主的真实身份乃是顾友青。他望向谢清迟,以为他也会如同梅姬与原知随一般搪塞,不料谢清迟却答得极其痛快,而且给了他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是顾惜红。”
祁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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