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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云全凭本能挥动着唐捐剑,思绪如麻,缚心锁喉,不能一剑斩断。他想,这不可能。倘若当真如此,谢清迟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谢清迟从他身上看到的,竟是他的仇人?而他竟然还练了仇人的剑法……

诛心之论。

祁云浑身绷紧,几欲作呕。他的心要碎了。

玄机教五个护卫已结成阵型。

他们五个都不是庸手,配合更是默契。若是一年前的祁云与他们交手,恐怕很快就会败在阵下。但时至今日,祁云已非吴下阿蒙。他手中唐捐剑锐不可当,随心而发,一招一式,譬如绝地悲风,凄厉非常。

祁云心中悲愤,剑势比平常更凶险几倍,身上很快又添了数道伤口,自己却浑然不察。祁云一剑狠似一剑,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唐捐剑刺入腰部。那人踉跄半步,吸气用肌肉卡住了剑锋,竟是要以身夺剑,给同伴创造机会。祁云一掌拍上他肩膀,借力将唐捐剑抛起,退后两步,接住剑柄,反手刺入身后敌人的胸膛。

这一招是他在谢清迟身上使过的。

祁云不肯再做回忆,继续与剩下的敌人对战。阵型已破,剩下三人不是祁云的对手,唐捐剑所到之处,很快又倒下一个,剩下两人见势不对,分头就跑,试图将讯息传递出去。祁云徒手将剑掷入其中一人后心,赤手去追另一人。

城门口的门卒早看到这边景况,只是不敢插手,祁云掷剑时,周身已远远地围了十数名差役。那些差役见到他与玄机教五人打斗,晓得厉害,面面相觑,都不敢抢先动手。祁云知道他们不是玄机教中人,无心恋战,只是拿着剑鞘平平挥动,将拦路的人横扫出去。

他追上最后一人,在他放出求援烟花之前用剑鞘打昏了他。再回头时,面目模糊不清,譬如浴血修罗,样貌在滢白月光下阴森骇人。祁云身上的血一半是敌人的,还有一半是自己的,伤处斑斑血迹,却都不算痛。最痛的地方,一在头颅里,一在胸腔内。

此时,祁云周身再无他人。五个玄机教护卫都昏死在地上。那些差役更是不敢接近,有几个被扫开的躺在地上呻吟,剩下的都退到了一丈外,警惕又恐惧地看着他。

祁云浑然不觉。战斗中,他还能得到片刻解脱,现下他却是全然被困在往事里的。祁云浑浑噩噩,俯身将唐捐剑拔出来,握在手里,茫然四顾。

有脚步声接近。祁云回头正要挥剑,定睛一看,来的是乐平县主。这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祁云并不想杀她。他沉默地看她走近,又越过他,自他身后,捡起了一盏梨花灯。祁云想起那梨花灯原本是他想着谢清迟买下的,心中忽然绞痛,不觉竟捂住胸口,跌坐在地。

乐平县主在他身后开口。她问祁云:“你可知道赫郎为何来此?”

祁云没有回答,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乐平县主继续说道:“赫郎乃是要为我买梨花灯。我在楼上看到街上少女提着梨花灯,心中喜欢,便叫侍卫去问。侍卫说那梨花灯摊的老翁已卖完花灯,准备出城回家了。我说算了,赫郎他却要出城让那老翁再给我扎一个。我道,那老翁卖完花灯,想是已用尽了他的花儿,如何再扎?赫郎笑道,那他就向老翁学来扎灯的法子,待来日——来日……”

她停顿片刻,道:“这是不是赫郎给我扎的花灯?”

祁云沉默不答。他察觉身后有动静,回首去看,却是乐平县主一手提着花灯,另一手举起匕首,刺向他后心。那匕首并不锋锐,乐平县主又是个不通武艺的女子,祁云下意识绷紧背肌,匕首只扎了个尖儿进去,连血都没怎么流。祁云反手抹了一把,从伤处渐渐蔓延开一种麻痹感。

乐平县主拔出匕首,痴痴道:“赫郎说这匕首刃上有毒,我不可轻易使用,又说只要他在,便不会让我身陷险境……”说到这里,话语已化作了呜咽,再不可闻。

祁云仰天倒下,见天心月明,星河烂漫,真真是好天良夜。

第19章十九·囹圄

十九·囹圄

次日,祁云在申城大牢里醒来。

元宵夜祁云倒下后,听到周遭一片混乱,渐渐静下来时,已经身在申城地牢,被人拿刑鞭狠狠伺候过一顿了。刑鞭虽狠,对习武之人而言却只是皮肉伤。祁云在牢里睡了一夜,次日醒来,意外发觉自己又能动弹了。想来是赫安怕乐平县主误伤自己,不敢给她剧毒,误打误撞,反倒救了祁云一命。

祁云既然醒了,这地牢自然也困不住他。只是他心中迷茫,定不下前路,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将他绑来大牢这种地方,下手的应当是乐平县主了。也只有她会不通江湖事,以为刑鞭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刑罚。祁云原以为乐平县主次日还要来施以刑鞭,这牢里却一直无人理会他,只有个跛脚的狱卒日日来送饭。祁云心情郁结,也不计较饭馊菜寡,干脆就在牢里住下了。

关押祁云的牢房在大牢最深处,阴暗幽深,是个静思的好地方,他却不敢静思。他怕想起谢清迟。

唐捐剑在下狱时便被拿走,祁云除了身上囚衣之外一无所有。他盘坐囚室中,无事可做,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两日。第三日中午,狱卒送来的饭乃是一碗麸皮,且水加少了,上层麸皮已蒸熟,底下却还是生的,粗粝如沙。祁云吃到后头,筷子自半碗生麸皮里抽出,麦麸飞起,洋洋洒洒,扑了他一脸。

祁云正是心情灰暗之时,一抹脸,先是黯然想到自己枉有一身武功,竟连些麦麸也躲不开。他倚着冰冷石壁呆坐片刻,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扶摇庄里那最初的怜悯目光。祁云忽然很不服气。他咬紧牙,想道,未必我当真这样一事无成?反正无事,他左手持碗,右手以筷为剑,自麸皮里一挑,要试试自己的功夫。

筷子如何接得住未煮过的麸皮?祁云左支右绌,仍旧不成。不仅不成,他专心以右手筷子接那麸皮,左手被肩膀带动,手中饭碗一抖,半碗麦麸都泼在身上。

祁云一身狼藉,却也不恼,只是茫然。这麸皮漫天而来,犹如暗器红袖。他用红袖杀了吴金飞,那时候红袖于他有如神助,可如今,红袖是向着谁的呢?若是敌人惯用暗器,便如这麦麸,祁云是防不住的。云起剑不行,南山剑不行,便是炼心洗身剑也不行。世事错综复杂,他仗剑而行,能斩断的不过十之一二,解不开谜团,报不了深仇,其实无甚用处。

然而除却这一身剑法武功,祁云还剩些什么呢?便是这一身剑法,也泰半不是他的。他不想再用炼心洗身剑了。在这远离尘嚣烦恼的方寸之地,祁云终于可以静心去练他自己的剑。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剑意在岁月长河里划过,惊不起一点涟漪。

练剑是个清空思绪的好法子。沉浸在剑意里时,祁云不必想起谢清迟,也不必受那心头针刺之痛。他身在囹圄,没有外物,只是对着每日那碗麦麸琢磨。琢磨得久了,先是想出了一个黏字诀,接着又想出一个密字诀。然而这样做,仍然只能挡住大半麸皮,若是将麦麸换做暗器,祁云仍然只有等死的份。这意象譬如命运加身,世间所有不如意纷纷杂杂降下,任凡人疲于奔命、左支右绌,仍不得善了。

愈想愈不得志,祁云灰心之下,干脆在麦麸洒出前、将剑意瞄准了那只碗。他不能抽丝剥茧,但知道能以力克会,筷子一挑,将整碗麦麸反向泼出。这倒是更合乎他性格的。若他能这样直击重心——

然而他不能。祁云想到谢清迟,呼吸一窒。他该去质问他,可他只是不敢。他敢于单挑赫安、敢于手刃吴金飞,他却不敢去问谢清迟,是不是从救他开始,一切都只是个局。他哪里是什么勇莽无畏的少年?他只是个不敢正视现实的懦夫而已。

祁云不肯去想谢清迟,便只能去想剑。他正要用麦麸再试一试新剑意,却原来已过了不知好多天,狱卒送的饭早换做了极稀的米粥。祁云急于试剑,让狱卒换麦麸来,狱卒哪里理他?祁云便干脆趁夜出了地牢去找麦麸。

自地牢到集市须得穿过两条街,祁云经过时,见得一群形迹可疑之人向城门走去,定睛一看,其人身上服饰纹路正与玄机教信封上红漆标记一致。祁云不知这行人来去所为何事,心中也很是漠然,并不理会。他在附近磨面人家处讨来一袋麸皮,不管人家见他囚衣如何震惊,一言不发地兀自回到大牢,继续练习。

如此过了一些时日,祁云终于能够用筷子在碗跌下前挡住麸皮,遗憾在于狱中筷子为防着犯人伤人自伤,都做得短而粗,实在不似剑形。祁云再三将就,实在忍不下去,又趁夜去了县衙库房一访,将唐捐剑找了回来。

牢中无日月,祁云剑术进步飞快,不知不觉竟已练成剑招十余招,招招量身定做,得心应手,只是剑意迷茫愁苦,剑势还不能连贯。他实战经验不足,此地又没人与他对战,要如何将剑招融汇成剑法,祁云仍没个思路。他正思索着如何再进一步,却不料这平静牢狱中,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日中午狱卒来送饭,祁云原本盘坐在地闭目养神,却忽然张眼。他听到两种脚步声。前一种是那狱卒,脚步声略跛且慢,后一种却轻巧自在,似有韵律。祁云觉得这种步法有些熟悉,还未能想起,脚步声已停在他牢房前。一位身着浅绿纱裙的少女手握铁栏杆,弯着腰低头看他。

是竹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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