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不意味着克劳德会在这个问题上说实话,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分开的好处远远大于留下的,除非——
“您确实擅自做了决定,阁下。”西斯内微微前倾,一如既往的直接、不留情面,淡褐色的眼中却洋溢着某种关切的、温暖的色泽,“无论是将他带来,还是将他送走。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用一个错误掩饰另一个。如果您真的因为一开始的决定感到懊悔,现在不是更应该问清楚他的想法吗?如果他想留下来该怎么办?”
除非克劳德想留下。
惊讶显而易见。说中了。将反应纳入眼中的西斯内抿了抿唇,继续说道:“至于安全问题——关于昨天的绑架,我想有些细节您还不知道。绑匪侵入了学校的数据库,将父母有些身份的孩子拎出来以作筹码,剩余那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是要被处理掉的,毕竟人质数量越少越好。”她略去那段关于扎克斯?菲尔的自述,那不是重点,“您能做到的远比普通人要多,却为自己做的不够多而自责,这不对,非常不对。您要如何保证别人能做得和您一样好呢?”
“那个孩子身上有许多问题。他的心理评估在塔克斯留了档案,级别是中危,对社会不会有危害,但是毫无疑问会令周围的人感到不快。如果您是出于个人原因而将他送走,我不会多说什么,您没有义务对他负责,我们也不希望宝贵的特种兵资源被这样占用。但是——”她放缓了语速,但是并未留有插话的余隙,“事实并非如此,我说的对吗?”
“……我没有感到厌倦。”半晌,安吉尔轻声说道。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很喜欢他,如果可以,我想照顾他。”
西斯内不由得跟着展颜微笑,“那么我认为,结果已经毫无疑问。”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男人从感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意图不是恐吓,所以提问的时候依旧温和如初,也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你是昨天才从五台方回来的,为什么对克劳德的事了解的这么详细?”
问题来得太突然,西斯内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忐忑地解释道:“我们无意冒犯您的隐私,但是你们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神罗至今只有三名一等兵,对于相关的信息,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
安吉尔了然。
他站了起来,咔哒几声活动着关节,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即使是特种兵也会感到疲劳。然后他提起大剑搭在背上,向西斯内点了点头,顺手抄起冰凉的罐头揣在了兜里,末了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话。
“昨天曾跟着的人不是卢法斯,对吗?”
直到他离去良久,休息室因寒风变得冰凉一片时,西斯内方才按捺下狂躁的心跳。安吉尔虽然温厚坦诚,但不代表他是个可以愚弄的傻子,幸而她从未想过这么做。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自作自受,接下来可能要做好被处罚的准备。
不过万幸的是,最重要的事并未被发现。
“这是悲痛黑暗的一天,米德加遭遇了盲目、暴力并且怯懦的袭击。来自五台的怖恐分子们将魔爪伸向了我们无辜的孩子,只因为这群战场上的懦夫对我们英勇的军人束手无策。截至目前,九名武装分子已尽数击毙,同时米德加安全警戒将升至最高级别,进一步的细节将在调查后披露。诚然有所牺牲,但是谨记,我们所流的每一滴血,五台人必将以七倍偿还……”
屏幕戛然暗下。萨菲罗斯随手将遥控器扔到一边,闭上眼仰着头倚靠在沙发上,皮革与血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千篇一律的言论已经勾不起他半点兴趣,哪怕是发会儿呆也比那好得多。
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他静静地听着某个人正侵入私人领域的痕迹,这样的感觉有些新奇。安吉尔与杰内西斯来过,但他们是朋友,距离维持得恰到好处,不会借用浴室、毛巾、甚至是衣物——事实上,就住在附近的二人犯不着这样来找存在感。某种意义上,克劳德是第一个分享了萨菲罗斯生活的人,不过鉴于一晚上挖出对方不少秘密,让出一点空间似乎并没有什么。
水声令他感到某种奇异的静谧。宝条的实验要求超净条件时,长长的清洁通道里浇淋着消毒试剂,嘈杂掩盖不了一片死寂;酒店的房间里,流水淌过女人姣好的身躯,珠宝般点缀在美丽的肌肤上,透着股暧昧不明的、模糊不清的安静,旋即又被野火点燃。水声令他想起米德加的夏季,铅灰色的云层压在钢铁都市之上,滂沱大雨狠狠地击打着玻璃,拖曳出接连不断的水渍。如此喧闹,可是又如此宁静。有时候他会什么都不想,静静地看着雨幕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
他与其他所有人是不一样的。
这只是一个事实,不会带来优越感,也不会引起失落,因为他生来如此。
大部分时候这不会带来任何问题,恰恰相反,它是构成“萨菲罗斯”的要素中最令人赞叹并敬畏的部分。唯有鲜少的几次,他因此产生了一点困惑,但也只有一点。
他无法真正地认知自我。
事实上在理解他人这件事上也有困难,可那并不是最主要的——如同宝条、神罗抑或是其他萨菲罗斯生命中无法摆脱的部分——它们切实存在,也仅是存在,永远不会分去过多的注意。他不明白普通人的软弱与无能,然而他可以接受这种差异,进而采取符合期望的行动。诚然无法真正融入周围,但是他也根本不在乎,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孤独的状态,孤身一人总比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社交上来的舒适。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安吉尔与杰内西斯是不一样的,他们值得花上一些时间。这种交往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至少萨菲罗斯现在能够为了某些人改变一贯的做法,放过克劳德便是其中之一。他觉得这种变化没什么不好。
看起来情况有所改变,但是萨菲罗斯知道,最本质的部分依旧毫无变化。
人类在野兽中长大便无法意识到自己是人类,那么他呢?如果世界上没有能与他等价的存在,那么他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萨菲罗斯能从朋友、上司、下属等人中寻找到与自己对应的部分,但更多的时候他一无所获。未知像是无人踏足的深海,幽黑、蛮远,他只是隐隐感到,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存在。
水声停了。
萨菲罗斯睁开眼。潮湿的水汽涌入客厅中,赤着的小脚丫啪嗒落在木地板上,未擦干的水滴滴答答落下。当男孩在客厅边缘露出来的时候,青年微微睁大眼,受到了一点……冲击。
字面意义上的。
如果你对一个人最主要的印象停留在爆炸性的陆行鸟发型,摘掉这个特征后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已经算是观察细微加反应迅速。现状就是这样,浸湿的金发软软地垂在男孩脸颊边,宝石般的眼睛里漾开一片湿漉漉的蓝,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男人不留情面地笑出了声。
克劳德以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但是头发塌下来的男孩看上去真的太软了,脸蛋还被蒸出淡淡的粉色,半分威慑力都没有。萨菲罗斯原本便知道男孩长得精致秀气,但没想到能柔软到这个地步,失去了陆行鸟伪装后再无一丝少年模样,如同一个美丽的克劳迪娅人偶。
『如同彼得拉克的劳丽恩,在风、花粉和尘土中奔跑,是一朵飞行的花儿,从沃克卢斯的山岗飞到平原』,萨菲罗斯又一次按捺不住笑意,摇摇头将好友的诗篇甩出脑海。
男孩微微皱眉,也许是想问英雄大人在笑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沉默的习惯,无声地蹚过沙发组附近铺开的白色毛毯,爬上了侧边的座位。萨菲罗斯随便拆封的T-shirt显然太大,被他当裙子一样套着,膝盖跪到布料的时候将衣服下扯,露出了微微挺起的肩胛骨。
萨菲罗斯离开了米德加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每天都会有人来打扫他的公寓,以保证他随时回来能住上。房间的格局与离开前一模一样,纤尘不染,但仅仅是多上一个人,风格就完全不一样了。
“想喝点什么?”他随意地询问,自己也有些渴了。
“水。”
意料之中的回答,萨菲罗斯挪动尊躯,从橱柜里摸出两个玻璃杯。打开冰箱的时候发觉饮料只有酒,他从安吉尔的角度思考了一下,最终只给自己倒了威士忌,男孩的则是接了杯直饮水。期间他从开放的厨房朝外望了一眼,与他对上视线的男孩迅速别开脸,这个画面令他产生了某种既视感。
他究竟在看什么?
萨菲罗斯确实习惯被人瞩目,但是他大概知道原因所在,唯有目前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抿着冰凉的酒精,滑落喉咙时化作滚烫的热意,对面的孩子以不符合外表的豪迈灌着水,看起来真的是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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