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们口气赶到了穆瓦塞尔,中间连步也没有停留过。因为考虑到要渡海,我们必须节省开支;马西亚倒是说过,渡海并不贵,可是到底多少钱才算不贵呢?因此,我们没有在穆瓦塞尔找旅店,而是在个农庄里住了宿。
路上,马西亚直在教我英语,有个问题把我困扰得很厉害,使我高兴不起来。我的父母懂法语或意大利语吗?倘若他们只会讲英语,那我们之间怎么对话怎么互相了解呢?这将给我和他们都带来苦恼;倘若我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同他们讲话?倘若我不能同他们讲话,我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个外国人了吗?从离开夏凡侬以来,在想到自己就要返回父母家中时,我所经常为自己描绘的那幅自画像中,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画成个在奔向目标途中因突然四肢瘫痪而不幸倒下的人。很可能还需要经过很长段时间我才能学会英语,我觉得这是门难学的语言。
从巴黎到布洛涅这段路程,我们花去了八天时间,因为我们在博韦2阿布维尔3滨海蒙特勒伊4等沿途主要城镇都作了短暂的停留,上演了些节目,从而保持了我们口袋里的几个老本。
当我们到达布洛涅的时候,我们的钱包里装着三十二个法郎,这就是说,比我们买船票所需的钱要多出很多。
因为马西亚从未见过大海,我们到布洛涅,就到海堤上去溜达,他的目光失神地对远处雾气蒸腾的天边注视了会儿,他的舌头先发出喀嗒声,然后宣布了他的看法:海是丑的,阴暗的,污浊肮脏的。
接着,我们之间就发生了场争论,因为我们以前经常谈到海,我又经常对他说海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仍坚持我的看法。
“当大海是蓝色时,象你讲过你在塞特见到的,那你也许是正确的。”马西亚说,“可是你看看它现在这副样子,黄不黄绿不绿的,上面是个阴森森的天空和厚厚的层铅般颜色的阴云,这里的海是丑的,很丑。它没有吸引力,谁也不会愿意到那上面去。”
我和马西亚过去在看法上经常能取得致,要么他接受我的想法,要么我同意他的意见;但这次我坚持我的看法,甚至大声对他说,不黄不绿的大海雾气腾腾的大海天空上有着混沌片厚厚阴云的大海,都比碧蓝天空下的碧蓝的大海更加好看。
“你是英国人,你才这样说,”马西亚反驳道,“你爱这个很丑的海,因为这是你的国家的海。”
开往伦敦的船,定第二天凌晨四点起锚,我们三点半就上了船,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坐定下来,我们背靠着堆木箱,它们多少还能遮蔽点从北面刮来的潮湿寒冷的海风。
在几盏若明若暗的灯光下,我们看见轮船在上货;滑轮传来嘎嘎的响声;木箱被吊进货舱时发出很大的,象爆炸般的声音;水手们不时喊出几声嘶哑的叫唤。然而,从冒着小缕小缕白色水气的蒸汽机里发出来的轻微的哧哧声,反而是这片震耳欲聋的喧声中最具有支配力的举足轻重的声音。缓慢的钟声噹—噹—噹地敲响了,缆绳从码头上被抛进了水里。我们起程了,朝着我的国家开去。
我常常对马西亚说,没有什么能比乘船更舒服的了,它在水面上轻轻滑动,你意识不到它已经走了许多路。真是妙不可言,只有梦里才能这样。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要想起天鹅号和我们在南运河上的航行。殊不知大海并非运河,我们才驶出防波堤,船就仿佛下子向海底沉去,然后它升了上来,接着又向更深的水底沉去;我们象踩在块其大无比的秋千板上,连续大起大落了四五次。这时候,船身在剧烈地摇动颠簸,我们看到烟囱里放出股白色的气柱并发出声刺耳的尖厉的长鸣。在这以后,我们四周变得寂静无声了,只能听见舷轮在打水,声音时而在左舷,时而在右舷,那是船体在不停地左右倾斜的缘故。
“‘真是妙不可言’,你的‘轻轻滑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涌潮5是怎么回事。
但是,这还不仅是涌潮在使船体横向摇动和前俯后仰,也因为海面太宽而且海上有浪。
突然,好久不说话的马西亚下子直起了身子。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感到颠得太厉害,有点恶心。”
“是晕船。”
“没错,我觉得是的。”
几分钟以后,他急急忙忙地跑向船过,扶在船舷上。
啊,这个可怜的马西亚,他多难受啊!我用胳膊把他紧紧搂着,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但这全都没用,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呻吟着,不时站起来匆匆跑过去扶着船舷,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蜷缩在我怀里。
他每次跑回来都要向我伸伸拳头,半真半假地说:“啊,这些英国人,不安好心!”
“谢天谢地,没有心才好呢!至少不会恶心了。”我回敬他。
到了第二天,天刚亮,尽管天气阴沉有雾,然而,耸得老高的白色峭壁和水面上的那些看去纹丝不动的星星点点的不挂帆的小艇都已清晰可见历历在目。这时候,船的横向震动减弱了,我们的轮船滑进了平静的水面,现在它确实有点象在运河上平稳地滑行样,我们已经不是在海上了,透过晨雾,可以远远地看到林木透迄的两岸,我们进入了泰晤士河6。
“我们到英国啦!”我对马西亚说。
但他对待这个好消息并不热情,依旧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
“让我睡觉。”他说。
我过海时并没有晕船,所以并不想睡觉,我整理了下马西亚躺着的地方,使他尽可能舒适些,然后爬上木箱,坐在最高层上,卡比趴在我的两腿中间。
现在,我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整个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两岸景色已尽收眼底;右边是大片沙滩,上面横躺着条由退潮后的泡沫形成的白色细带;往左边看去,啊,水天相连,是不是又要驶进大海了呢?
不,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两边带点青色的河岸正在向我迅速逼近,连浑浊发黄的泥泞的湿漉漉的河岸也清晰可见了。
在这条大河中间,停泊着许多动也不动的下了锚的桅船;那些总是在自己后面留下条长长的黑色烟带的汽船和拖轮,它们突突地在这些停着的桅船中间穿来穿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条大河竟被那么多船那么多帆挤得那么满满的!如果说加龙河曾经使我感到吃惊,那么泰晤士河却使我赞叹不已。在几艘看去象是准备起锚的桅船上,水手们在绳梯上跑来跑去;从远处看,桅杆上的绳梯细得象蜘蛛网般。
我们乘的这条船,它在自己后面的黄|色水面上留下了条翻滚着泡沫的航迹,那上面飘浮着各种残骸碎片,有木板短木头胀得鼓鼓的动物尸体绞成团团的干草和漂来荡去的杂草。不时地,总会有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飞鸟平展双翅在这些漂流物上面俯冲掠过,接着它就尖叫声,腾空而起,嘴里叼着它刚抢到手的食物,直冲云霄。
马西亚为什么要睡觉呢?他现在醒着该多好,这不就是值得看的妙不可言的景色吗?
随着我们的汽轮向河的上游驶去,景色变得愈来愈新奇愈来愈好看了;已经不止是帆船和汽轮在吸引你,使你的眼睛盯住它们不放,现在更出现了三帆船乌黑的运煤船和从老远的国家开来的大火轮;最有趣的是那些载运麦秸和柴禾的小船,看去就象是场院里的干草垛,它们在水面上缓缓地移动着,遇上漩涡,这些红的白的黑的大草垛便在河中心打着旋,转着圈子。但是,尤其使你大饱眼福的,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两边岸上的东西,现在已全都进入你的视线以内,连它们的细微部分你也可以看得清二楚了。啊,河边上的那些油漆过的色彩夺目的房子,绿色的牧场,从未被截枝刀碰过次的古老大树;还有,沿着航路,不管这里或那里,到处都有的那种架设在黑色淤泥上的通向河边的供上人上货用的栈桥以及和它们作伴的那些水位标杆和裹着层苔衣呈暗绿色的糊糊糊的系缆木桩。
我睁大着眼睛,出神地看着,心头只有赞叹和惊羡,此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我个人痴痴呆呆地待了很长段时间。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泰晤士河两畔的房子已经幢挨着幢紧紧地接上了,在河的两岸各出现了条红色的长长的行列。这时,天色转了,变得阴暗起来,天空出现层由烟和雾掺和后形成的屏障,在这层屏障里,究竟是雾还是烟更多些,这是谁也无法知道的。接着,大树牲畜牧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都不见了,现在拔地而起的是根根矗得老高的桅杆,这是座桅杆的森林。莫非牧场成了锚地,这么多桅船都停泊在那上面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必须马上去找马西亚,我冲下“了望台”,马西亚还在老地方,他醒着,不再是萎靡不振的样子,晕船的感觉已经过去,他跃而起,和我起爬上了木箱,他揉着眼睛,注视着眼前那片桅杆的奇景,他同我样,也感到惊羡不止,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从牧场那边流进泰晤士河的各条小运河里,也同样都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
可惜的是,烟雾变得更加浓密了,人们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些近处的东西,船越是往前开去,看出去越感觉到模糊。
汽轮终于减速了,机器接着停了下来,缆绳被扔到了岸上。伦敦到了。我们夹在人群中下船,人们看看我们,但不会有谁来同我们说话,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些完全陌生的人。
“我的小马西亚,该是用你英语的时候了。”
马西亚片刻也不犹豫,信心十足地走到个长着棕红色胡子的胖子身旁,把帽子拿在手上,彬彬有礼地问他去格林广场的路。
我似乎觉得马西亚花了很长时间直在向这个胖子解释,胖子也似乎有好几次要马西亚重复几个同样的字或几句同样的话当然,我是不愿意怀疑我的好朋友的英语程度的。
马西亚终于回来了。
“很容易,”他说,“只要沿着泰晤士河走就行了。我们可以顺着沿河马路走。”
然而,伦敦是没有沿河马路的,起码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房屋都是迳直建筑在大河的边边上的,我们只好沿着那些看来最象是沿河马路的临河小街走去。
这些小街都很阴暗,满是泥泞,街心里摆满了车子木箱和各种大包小包的东西,我们想要在这些不断出现的障碍物中间成功地穿过去是不很容易的,我用条绳子拴着卡比,让它跟着我;这时候,虽还只是下午点钟,商店里却都已经点上了煤气灯,天空飘落着煤灰的细属和污黑的烟炱。
伦敦是这副模样,它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感受同泰晤士河所引起的当然完全不样。
我们往前走着,马西亚不时地向人打听我们是不是离林肯小旅馆还很远;这回。他问罢后对我说,人家告诉他,在我们所走的这条马路上,前面横着座大门,只要穿过大门,离目的地就不远了。老实说,我感到有点奇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但我又不便明说。
他点儿也没有听错,我们果然来到了座跨街的虽说不是大门但和大门也差不多的有着两扇侧门的大拱廊前面,这就是伦敦的巴尔礼拜堂。在那里,我们又重新问路,人们说只要向右据个弯就到了。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车来人往闹闹嚷嚷的大街,来到了些互相交错的寂静的小街小巷中间,我们从这条小街转到那条小巷,就象在原地转着圈子似的,并没有前进多少,很有点象进入了座迷官。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正当我们认为已经迷了路的时候,突然,我们发现自己是在座有着许多坟墓的小墓地跟前,墓碑全是黑的,黑得象涂上了炭黑或黑色鞋油似的,这就是格林广场。
当马西亚向个过路的人影问路的时候,我当时的眼睛已经模糊,我的心口憋得透不过气来,我发抖,我停了下来,极力稳住自己的狂跳的心。
后来,马西亚带着我走了段路,我们在块铜牌面前停了下来,铜牌上刻着两个名字:格莱斯和伽雷。
马西亚走上前去要拉门铃,我连忙拦住了他。
“你怎么啦?”他问我,“你的脸色这么苍白。”
“等等,让我定定神。”
他拉响了门铃,我们进屋了。
我当时心慌意乱,无法看清楚我周围的切。我们好象是走进了间办公室,看到在几盏嘶嘶叫着的煤气灯的灯光下,有两三个人正俯身在办公桌上埋头写字。
马西亚向其中的个人讲了几句话,当然,我事先早已要求他担承这次谈话的任务,我在他的说话中,听到他几次重复“小男孩”7“家庭”8“巴伯兰”这几个字。我明白他是在解释,说我就是我的家庭委托巴伯兰寻找的那个小男孩。
巴伯兰这个名字产生了效果,屋里的人都拾起头来看我们了,那个和马西亚对话的人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为我们打开了扇门。
我们走进间堆满书籍和纸张的房间。有位先生坐在办公桌前,另位穿着袍子戴着假发的先生站着,站着的那位先生手里拿着好几个卷宗,正和坐着的那位在说话。
送我们进来的那个人简单地把我们介绍了下,两位先生的四只眼睛就同时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番。
“你们中间谁是巴伯兰养大的?”坐着的先生用法文问。
听见他讲法语,我下子就感到放心了,向前走了步,我回答:“是我,先生。”
“巴伯兰在哪儿?”
“他死了。”
两位先生马上相互看了眼,戴假发的那位就抱着他的卷宗出去了。
“那你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从开始就是由他问话的那位先生继续问下去。
“我们用腿走到布洛涅,从布洛涅乘船到伦敦,我们刚下船。”
“巴伯兰给您钱了吗?”
“我们没有见到巴伯兰。”
“那你们怎么会知道应该到这里来找我们?”
我尽可能简要地讲述了他要我回答的问题。
其实我也有几个问题急着要向他提出来,其中个问题已经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人家不让我有这个时间。
人家现在等着要我讲清楚:我是怎样由巴伯兰养大又怎样被这个人卖给了维泰利斯,在这个主人死后我又怎样被阿根家收留和阿根老爹又怎样被送进监狱吃债务官司,最后我又怎样重操旧业当上了流浪歌手和卖艺人。
我讲的时候,那位先生做着记录。他用种使我感到窘迫的眼神瞧着我。应该说,他的面孔是冷酷的,微笑中隐藏某些狡诈的东西。
“这个孩子是谁?”他用铁笔尖指着马西亚问,好象要用支箭把他射穿样。
“是我的朋友同伴兄弟。”
“很好。是在马路上流浪的时候结交上的,对吗?”
“他是我最亲密最真挚友爱的兄弟。”
“哦!我并不怀疑。”
我认为现在该是我提出那个从我们对话开始时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问题的时候了。
“先生,我的家是在英国吗?”
“当然,还在伦敦,至少在目前是这样。”
“我就能见到吗?”
“不用等多久,您很快就会见到了,我派人带您去。”
他拉响了铃。
“对不起,先生,我还有句话要问,我有父亲吗?”
我差点说不出这个字眼。
“不但有个父亲,还有母亲和兄弟姐妹呢。”
“啊!先生!”
门打开了,打断了正从我心头倾泻出来的激|情,我只是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马西亚。
先生用英语和进来的人说了几句话,我相信他是要那个人带着我们去。
我站了起来。
“喔,我差点忘了,”先生说,“您姓德里斯科尔,这是您父亲的姓。”
尽管他面目可憎,我相信,如果他肯给我点时间,我会跳起来去搂他的脖子的,可是,他用手给我们指了指门,我们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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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布洛涅即滨海布洛涅:法国加来海峡省旧首府,为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面临加来海峡。
2博韦:法国北部城市,瓦兹省首府。
3阿布维尔:法国北部索姆省城镇。
4滨海蒙特勒伊: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城镇。
5涌潮:种在近海浅滩上发生的冲撞力很强的横向长浪,它经常出现在涨潮和落潮时。
6泰晤士河:英国南部最重要的河流,经伦敦,东流注入北海。
78原文都是英语。
。.
第十三章德里斯科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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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父母家里的那个办事员,是个干瘪小老头,皮肤皱缩,脸皱纹,穿身磨损得发亮的黑色衣服,打条自领带。当我们走出门口来到街上的时候,他急不可待地甚至有点象发神经病似的拼命地握他的两只手,还使劲掰他的手指关节和腕关节,让它们发出格格的响声;他又非常用力地抖动摔踢他的两条腿,好象有意要把脚上的后跟已经穿坏的靴子踢到天上去样;他还仰起鼻子前空中深深地吸了好几口雾气,?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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