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条斯理说起枪的事:“头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韩老六的大小子韩世元打哈尔滨回来。韩世元带一棵匣枪是不假。放在欤b里,也是不假。他们坐一个车回来,韩世元还带一个窑子娘们,不敢回家,怕媳妇找他干仗,藏在我们家的西下屋。他和那个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听见下屋枪响好几声,把我小孙子吓得够呛。咱们当他要打死那娘们。往后,他又到南门外搁枪打野鸡,叫大青顶子的胡子头北来知道了,半夜里来把他绑去,他连枪带人,随了北来队胡子。”
张景瑞打断他的话:“胡说。”
老初也说:“你别胡嘞嘞呐。”
老孙头望着郭全海说道:“看他编得可圆全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杜善人仰起胖脸来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再详细调查,韩世元娘们还在,你们去问问。我说的话,要有一句不实在,搁枪崩我,也不叫屈。”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道:“早调查好了。在你家吃三年劳金,你家的事,根根梢梢,咱都知道。你那二小子啥活不干,就好摆弄枪。韩大小子有枪,你二小子也有,你当老孙头我不知道。”
张景瑞瞪眼瞅着杜善人说道:“你小子随了‘中央’胡子第三军,跟韩世元一块堆,打哈尔滨拉回一大车东西,连车带东西都是抢的。那时候,谁敢走车呀,他要没拿枪,能把东西拉回家?”
杜善人忙说:“韩世元有枪,东西也是韩世元的。”
张景瑞驳他:“别把过都推到死人身上。多会韩世元到你家西下屋住过?你儿子在西下屋冲灶坑里试枪,隔壁邻居谁没听见?谁不知道?”
老孙头插嘴说:“你当咱们不知道你这根呀?”
老初挽挽袖子,露出黑不溜秋的胳膊,使大嗓门叫唤:“他不说拉倒,拉他走。”
杜善人不走,也不吱声,站在地当心,像一个拴马桩子。小猪倌从老初的胳膊下面,钻出个头来,仰脸对杜善人说:“我说你这大坏蛋,把枪留着是给谁预备的呀?你造一本翻把账,又插下枪,想反鞭,你不想活了?”
杜善人还是抵赖着:“确实没有枪,……妈呀……你们冤屈好人。”
小猪倌笑道:“看你有没有出息?这么大的人,孙子都有了,还叫‘妈呀’。”
郭全海上白大嫂子那一组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背对着杜善人,压低嗓门跟近旁几个人唠着。杜善人不叫唤了,侧耳听着。郭全海转过身子来说道:“干榆木脑瓜,死也不说,你小儿子媳妇早替你说了。”杜善人听到这话,胖身子哆嗦一下,一会又镇定下来。还是说那句老话:“确实没有呀,庄稼院哪有那玩艺?”
郭全海叫把他送走。两个民兵从人堆里挤出,一个逮着杜善人的领子,一个拿出捕绳来动手要绑。郭全海说:“绑啥?他还能跑掉?”
杜善人没有上绑,从屋里出来,老孙头跟到门外,冲那送差的民兵叫道:“加小心呀,别叫他走近那棵榆树。”
一个民兵说:“用你废话,咱们干啥的?”
月光底下,老孙头担心杜善人寻短撞树,小心望着三人走过那棵榆树,见没有事,才转回屋里。院子里新下的雪上,留着三个人的清楚的杂乱的脚窝。
11
追问杜善人的枪的会散了,郭全海往妇女组走去。月亮照着雪地,四外通明。郭全海放下帽子的耳扇,两手拢在棉袄袖筒里,往杜家大院走去。杜善人家都撵大院了,妇女们在杜家大院的上屋,围着杜善人的小儿子媳妇,追问她家插起的枪枝。
郭全海迈进杜家上屋的东屋。屋里冒出一股热气,把眼都蒙住了。他停一会,才往里挤。妇女们团团围住一个人,那是杜家小儿媳。她站在当间,胖脸上一对小眼,骨碌碌地往四外转动。有的妇女盘着腿,坐在炕上。有的叼个二三尺长的烟袋。有的坐在炕沿奶孩子。一个快坐月子的女人挺个大肚子,一个人占个半人的空当。老田太太坐在灯匣子旁边一条凳子上,一面用心地听着,一面捻麻线。赵大嫂子站在老田太太的旁边,两手扶着锁住的肩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都站在胖疙疸跟前,正在追问。郭全海进来,刘桂兰早瞧见了,只是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白大嫂子挤过来告诉他说:“好说歹说也不行,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郭全海吧哒吧哒抽着小烟袋,走到胖疙疸跟前说道:“都说你知道,要不早说,赶到咱们起出来,事就大了。”胖疙疸听到郭全海说这话,觉着分量就不同,偷眼瞅瞅郭全海的脸色,就透出点口风道:“要是说了,大伙上那儿起不出啥来咋办?”
郭全海移开烟袋道:“只要说真话,起不出也不怪你。”他怕她动摇,又添上道:“你要不说,就得沾包,民主政府也有笆篱子,能关你的。闹到那步田地,后悔也来不及了。”
胖女人慢慢腾腾又问道:“要是说出来,公公要揍我咋办?”
老初可嗓门叫道:“他敢揍你!”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黑眉毛说道:“咱们妇女小组准给你撑腰,他按倒你一根汗毛,叫他跪着给你扶起来。”
老孙头眯住左眼说:“咱们大嫂子真能。”
胖女人瞅着白大嫂子又问道:“我要说出那玩艺来了,能参加妇女会不能?”
白大嫂子说道:“立下了功劳,大伙谁不欢迎你?不在妇女会,也一样光荣。”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停一小会道:“好吧,我说。”
她就说起她家二掌柜的把两棵大盖交给五甲她娘家兄弟,叫他插起来。二掌柜的跟她娘家兄弟拜过把,又都在家理。那时候,她正在娘家,枪是亲眼看见过,两棵崭新的九九大盖。插在哪里,可不知道。郭全海听到这儿,连忙挤了出来,叫老孙头马溜套爬犁;又要白大嫂子、刘桂兰和小猪倌加派妇女和儿童,封锁四门,不让一个人出去;又叫张景瑞住在农会看果实;安排停当,他和两个民兵带着杜家小儿媳,连夜上五甲。临走,郭全海叫把杜家小儿媳的孩子交给赵大嫂子,免得带去在路上冻着。
星星照着雪地,十分明亮。雪填平了道上的沟洼,爬犁在雪上飞走,赶上小汽车。在三匹马的清脆杂乱的蹄声里,郭全海跟胖疙疸唠着,转弯抹角,又扯上匣枪。胖疙疸说:“有是能有。咱可不知道搁在哪儿?咱过门才三个年头,孩子他爹也不说这些。”
郭全海问她那天为啥跟她二嫂子干仗?提起这件事,她就上火。从她二嫂子娘家骂起,一直骂到二掌柜。爬犁跑了五里地,她骂了五里,临了,郭全海插嘴问道:“你二嫂子能知道匣枪不能?”
胖子听到这儿,心想:“她妈的,我为啥要替她瞒着?”就大声地对郭全海说道:“她咋不知道?二掌柜干的事,还能瞒着她?”
说到这儿,早到了五甲。爬犁停在胖子娘家的门口。这屋门窗都关得溜严。他们叫开门,点起灯来,胖子的兄弟起来了,他们让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就爽快地说道:“你们跟我来。”
郭全海叫老孙头留在屯子里,陪着杜家小儿媳,自己和两个民兵跟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头冒花了,东方的天头通红一片。闪闪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里,到一个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脚拨拨地上的松雪,在冻着的雪堆里露出一块黄油布。民兵上去,抓着黄油布豁劲往外拖,拖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一看,两棵新的九九枪,见了太阳了。枪栓上涂着鸡油,枪筒却锈成焦黄。那小子又引着民兵,在离松木不远的填满积雪的一个窟窿里,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弹。
爬犁拉着人和枪,往回赶时,郭全海跟杜家娘们闲唠着,有时又扯上匣子。两个民兵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爬犁赶上了公路,老孙头扬起鞭子说:“插起枪,想反鞭,这一下看他再反!”
他们回来,屯子里正煮头晌饭。铺着雪的家家的屋顶,飘着灰白色的柴烟,没有刮风,白烟升起来,好像冻结在冷风里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动。爬犁拉进农会的院子,张景瑞还躺在炕上,听到人马声,他慌忙从炕上跳下,跑到院子里,帮忙卸下枪。人们都来到农会的里屋,围着看枪。郭全海叫老孙头和跟去的两个民兵回家去睡觉,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儿媳说道:“你过来,咱们上你家里去。”
杜家胖儿媳跟郭全海走着,她边走边问:“郭团长,你看我还能找对象不能?我们掌柜的两年没有音信了。”
郭全海没有吱声。看到这位年轻庄稼人一本正经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实实,不敢说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劝到晌午,瘦麻秆子没吐露一句。这时候,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刘桂兰来劝。不到一个钟头,瘦麻秆子坦白了,说出了匣枪的所在。那是藏在杜家大院的柴火垛子的下边。农会动员二三百人,把柴火搬开,果然找到一棵二八匣子,啥都齐全,光缺撞针和枪子。白大嫂子对瘦麻秆子说道:“快把撞针和枪子也说出来,你的功就圆全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得问公公他自己。”
郭全海带领一些积极分子,去问杜善人,不到半日,也问出来了。撞针和枪子装在一个灌满桐油的玻璃棒子里,埋在北门外的黄土岗子上。老初使铁锹挖出,棒子砸破了,桐油往外淌。二十五颗枪子和一个撞针,随着桐油,淌了出来。大枪、匣枪和枪子,分埋在四处,顺顺溜溜地,都抠出来了。
引着人们起出匣枪的撞针以后,杜善人坐在黄土岗子的雪堆上,四肢无力,帽檐压在眉毛上,不好意思去瞅人。往回走时,人们乐乐呵呵的,杜善人一声不吱,人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快进北门了,他才用哭溜溜的嗓门,自言自话说一句:“我这个心呀,像一盆浆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进屯子,东头一匹黄马奔过来,张景瑞翻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冲郭全海叫道:“来扫堂子的来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惊,慌忙问道:“哪个屯子的?在哪里呀?”
“民信屯的,进了农会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枪的人们,往农会跑去。他早听说过扫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贫雇农来扫荡本屯的封建。他想,这是不行的。他们爷俩在元茂屯住了两辈子,杜家有枪,还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儿媳告发,还起不出来。本屯的人对本屯的情况还是这么不彻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来扫堂子,准会整乱套。他赶到农会,民信屯的三十多张爬犁,都停在门外,二百多个男女,打着一面红绸子旗子,敲着锣鼓,都进了农会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发一个民兵到三甲去问萧队长,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们道:“到屋吧,外头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们都拥进农会的上屋。元茂屯的贫雇农也都赶来看热闹。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找着郭全海说道:“听说你们屯子唐家大地主还没有斗垮。咱们屯子有他一块天鹅下蛋地1。他也剥削过咱们。咱们是来扫堂子的。早听说过,贵屯革命印象深,请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话,说得郭全海脸一沉,心里老大不乐意,好久说不出话来。
1四围都被别人的地包围着的地。
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气,或是着忙了,都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老初立起眼眉说:“谁包庇地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身后,转出一个长条子,取下他的套头帽子,脑盖直冒气,抢着说道:“谁放着唐抓子不斗?”
郭全海的气消了一些,从容说道:“唐抓子也正在斗呀。”
长条子还是叫道:“放着大地主不斗,这不是耍私情,包庇坏根吗?”张景瑞把从五甲起出的大盖,横举起来,在长条子跟前晃了一下道:“包庇坏根,还能起出这玩艺来吗?”
老孙头起初看见一下来这许多张爬犁,民信屯的人都挎着大枪和扎枪,口口声声说是来扫堂子的,吓了一跳。扫堂子这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扫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扫堂子。他寻思民信屯的人敢来扫堂子,不定咱们屯子干错了事了,官家不乐意,叫他们来的。他站在人们的身后,不敢朝前站。这时候,他瞅瞅大伙,见谁也不怕。张景瑞也能顶几句。他胆大了,慌忙挤上去,从张景瑞身后探出头来,冲民信屯的贫雇农团的陈团长嚷道:“亏你还当团长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扫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爷也给咱们砸歪了头了,你们还使大神的话。依我说,你们屯子比咱们慢一小步。”
这时候,郭全海怕两下顶嘴,把事闹大,走去拉着陈团长的手,挤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边上,取下别在腰里的烟袋,装一锅子烟,在灶坑里对上火,给陈团长抽着。两个人就唠起嗑来。在县上开积极分子会议时,他俩见过面,彼此认识,因此郭全海一开头就扯到本题:“你们来斗咱屯的地主,帮咱们翻身,咱们是挺欢迎的,就怕你们不彻底,整乱套了。”
陈团长说:“咱们两个屯子开个会,一块堆合计一下好不好?”郭全海说道:“咋不好呢?”
这时候,窗外院子里,红旗飘动,锣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们的红旗,挂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学他们样,取出红旗来,插在院里粮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着锣鼓,元茂屯也敲打锣鼓,还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妇女陪着民信屯的妇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们烤着手脚,烘着衣裳。脸庞都热得通红。民信屯的妇女低低嘀咕了一会,就齐声叫道:“欢迎元茂屯的姐妹们唱歌。”
刘桂兰满脸通红的,站在炕上,指挥大伙,唱了一个“蒋介石越打越泄劲,咱们越打越刚强”。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请她们也唱一个歌,郭全海嚷着开会,就都上东屋里来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说话:“民信屯的贫雇农来咱们屯子,帮咱们翻身,欢迎不欢迎?”
几百个声音回答:“欢迎!”
郭全海又问:“欢迎咋办呀?”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老孙头的嘶哑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透了出来:“咱们也上他们屯子扫堂子去,帮他们翻身。”
大伙都笑了,连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闭不上嘴。郭全海笑着说道:“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们先迈一步。他们是来斗唐抓子的。我寻思唐家斗过两茬,底产有也不多了。这大冷天里,他们来回跑一趟,实在辛苦,咱们得匀出点啥,送他们带走,唐抓子在他们屯里也有一块地。大伙说说,匀啥给他们?”老初说:“唐家有两丈柈子,匀给他们吧。”
民信屯的长条子说道:“你们把金银、粮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点柈子,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给咱?”
两个屯子又吵起来了。男对男,女对女地吵嚷着。民信屯的妇女欢叫道:“欢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从炕上蹦下地来叫嚷道:“谁包庇了?起出枪来,还算包庇?”
民信屯妇女接口道:“欢迎元茂屯,帮助咱们挖唐抓子底产。”
白大嫂子还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摆手,一面叫道:“都别吵吵,咱们穷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话。这天下都是咱们的。咱们元茂屯少要点果实,也没关系。你们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里的两个谷草垛,外加二三百块豆饼,都是给咱们农会留下的,你们先拿去。”
这时候,民信屯的贫雇农团长也站起来说道:“民信屯的人听着,元茂屯的穷哥兄弟们待我们像一家子似的,还要匀果实给咱,这果实是他们农会留下做生产用的,咱们能不能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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