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莺儿知道宝钗点了那香,是往太虚幻境去寻黛玉的,将大致情形告知她们,并将门窗衾帐一齐掩好,不许大惊小怪。王夫人见宝钗连日未曾上去请安,打发人来问过几次。
第二天又亲自来看,只见宝钗睡在那里,气色呼吸如常,摸她身上,也并无寒热。莺儿又将宝钗入梦的话回了王夫人,这才放心。直至第四天早起,莺儿在屋里守着,忽听宝钗说道:“你们好好回去,老太太那里替我说到,免得她老人家惦记。”莺儿问道:“姑娘和谁说话呢?”
方把宝钗惊醒,便叫莺儿。莺儿忙即上前道:“姑娘身子都好么?怎么去了这多天,把太太可吓着了。我把太虚幻境的话回了太太,还是半信半疑的呢。”宝钗道:“我当天就要回来的,可巧赶上林姑娘的生日,老太太再三留我,二爷和林姑娘也不肯放,一直闹到今天。你们先上去回明了太太,好叫太太放心。”秋纹答应去了。奶子也报了蕙哥儿进来寻奶奶。
此时蕙哥儿尚不甚懂事,说道:“奶奶她们不叫我进来,都是莺儿不好,快打她。”宝钗怎么哄骗,都不背信,只叫打莺儿。到底假装着打了莺儿两个,方罢。蕙哥儿又要宝钗抱,说道:“好几天没抱我,任想你的。”宝钗见她怪可怜的,抱过来哄了一会儿。刚抽着空洗洗脸,拢拢头,探春便来了,说了几句话,又是湘云和惜春同来。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去了这些天,害得我们提心吊胆的。若回不来,可怎么好?”宝钗道:“若真个回不来,我就算超生了。哪有这种造化呢?”
正说着,又是平儿来了,问起太虚幻境之事,宝钗只得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么说他们那里比家里还热闹呢。”湘云道:“老太太向来高兴找乐的,又有凤姐姐从旁凑趣,有这两个人就抵过多少人了。”平儿听说凤姐已经免罪,从地府到了那里,更为欣慰。说道:“二奶奶再去的时候,我也跟了去,见见我们奶奶。”宝钗笑道:“你们凤奶奶的脾气出变好了,和尤家二姐儿住在一个院里,姐姐长妹妹短,过得很亲热,这不是新鲜事么?”
探春道:“你去了这两天,咱们这里也有好些新闻呢。昨儿有旨意,兰哥儿升了内阁学士,即行来京供职。琏二哥听一个小军机说,北静王密保了三个学政,一个是东粤学政姓庄的,一个是江南学政姓徐的,那一个便是兰小子。同日奉旨内用,大概都可望进军机的。我替他们算,四月里可以到京,正是芍药开的时候,那年金带围的先兆就算验了。”
平儿道:“我听说兰哥儿中会那年,老爷替他排了八字,说是一定要登台阁的,不怕他不发达。还怕他发达太骤,不知道世路艰难。他如今升得这么快,可见也是命中注定的。”探春道:“还有一件痛快的事。前天孙家打发两个婆子来,说二姐夫因为重利放债,被人告发,拿交刑部。那世袭的官儿革掉了,恐怕还要办罪。求这里老爷太太看在二姑娘面上,替他去说说情,希望从轻发落。太太向来面软的,也含糊答应了。论理正该叫他多受点罪才是,活报应呢。”
平儿道:“那孙姑爷向来是六亲不认的。我记得那年抄家,他不许二姑娘回来,说是怕沾着晦气。又打发人来,说大老爷犯了事,那笔银子要二老爷身上还的。如今他倒霉了,倒认起亲戚来,真是笑话。”宝钗道:“我在太虚幻境,听老太太对二姑娘说,这种狠心崽子早晚总有报应的,想不到报应得这么快。”一时又见薛姨妈和邢岫烟从院外进来。
原来也是因为宝钗两、三日未醒,不免担心。听说醒了回来,赶来看视,和大家都见了,薛姨妈瞧见宝钗,先仔细打量一番,又问她有什么不舒服没有。听宝钗说到黛玉生日,贾母领头凑份,如何热闹,又像近在眼前似的。便道:“姑奶奶,你多住两天也没什么,为何不打发人回来送个信儿,也省得家里悬心。”探春笑道:“那是另一个世界,二嫂子就要送信回来,可打发谁呢?”薛姨妈也不由得发笑,道:“我真是老湖涂了,听她说得活龙活现的,那像是做梦。比住在北城的,跑一趟南城还要方便。”
正在说笑,王夫人打发玉钏、钟儿来请宝钗。薛姨妈道:“咱们一起去吧,兰哥儿升了官,我还没给姨太太道喜呢。”探春、惜春、湘云、平儿也要往王夫人处请安,便一同上去。
走到院里,见那棵海棠开得满枝满树的花,一片通红,露不出绿叶。大家都道:“这花今年开得真好。”同在花下赏玩一回。平儿道:“这就是那年重活的,还是我送来的红绸子,交给袭人替它披挂,倒长得这么好了。”薛姨妈道:“难怪这府里要分外兴旺,连花儿也死死活活的,变成如此茂盛。这都是跟着运气走的。”说着臻儿赶了来,薛姨妈便扶着她,一路走到上房。
宝钗见了王夫人,先磕头道喜。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的情形,宝钗如同背书似的又述了一遍。王夫人听到贾母和贾珠、宝玉诸人都在那里团聚,又是欣慰,又是伤感。薛姨妈道:“姨太太大喜,兰哥儿升了,眼看要进军机,就是宰相的地位。他才多大年纪,只怕古来都不大有的。”王夫人叹道:“宝玉不是和兰儿同中举人的么?偏又走那条路了。若比起聪明,兰儿还赶不上他呢。”探春道:“二哥哥是天生一个奇人,他如今在天上做碧落侍郎,分位也不小。古今做大官的尽多修成神仙的能有几个,太太应该替他喜欢才是。”
王夫人道:“这话固然不错,只是家里总看不见他了。他迎养老太太这也是应当的,怎么只听他们接姐姐看妹妹,我这里总不来看看呢?”薛姨妈道:“哥儿也有这种孝心,究竟做了神仙,哪能跟凡人一样。说到那里就到哪里。”
王夫人和薛姨妈也许久没见,谈起家常,滋滋有味,便坐住了。宝钗要到议事厅清理这两天积压的事,探春、惜春、湘云送她到厅上,便分路入园。
那天正是二月十五,算是大花朝。大观园里一般丫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在荇叶渚柳堤上踏青,有的在红香圃竹篱外打秋千,有的三三五五的聚在一块儿做斗草蹴等戏耍。惜春走进园中,便寻路自回拢翠庵去。探春、湘云见春光明媚,陡添游兴。先至峰腰桥畔看了一回杏花,虽尚未落,却已开到十分绚烂。那些海棠、林檎、鸾枝、丁香都在盛开。
一路行来,处处都是红娇紫姹,一直步到红香圃。那些丫鬟打秋千的正打得高兴,你推我送,笑语纷喧。见探春、湘云来了,都迎上来请安。
湘云捡了一架秋千,翻身跳上,来回打了十多次。探春道:“算了吧,你打的还没有他们的高,现什么眼呢!”湘云笑道:“比你们不会打的总要强点。”又打了几次,慢慢放平下来,已是珠汗沾透。
歇了一会儿,便同至圃中看花。只见进畦芍药,才露出两三寸红芽。去年添种的几十棵牡丹,却已吐蕊含苞,有些分出颜色。探春道:“这里芍药,有你那回花间沉醉,总算不负春光。只牡丹从未赏过,等到盛开了,咱们起个牡丹社吧。”湘云道:“咱们赏了许多花儿,倒把花王冷落了,究竟是个缺典。有些人菲薄牡丹,也是一偏之见。不要说国色天香,就是那种绮丽风华,别的花哪比得上呢?咱们若起社,也得稍为筹备,只可推蘅芜君做社长了。”
探春道:“起社也不必甚忙,别看花骨朵那么大,开起来总还得一二十天。那时也许蹈香老农回来了。这回还不该扰他的东道么?”湘云道:“咏牡丹必须丽雅之作,词中宜于吴梦窗的长调,诗中宜于温李的七言古体,一首律诗不够写的,最好是用七古联句。且到那时再商量吧。”又各处看了一回,探春便邀湘云至秋爽斋闲谈。到了斋中,天渐渐的阴起来。湘云怕要下雨,急忙回去。
少时便下了几阵细雨,那雨点打在梧桐新叶上沙沙淅淅的响。探春用过早膳,闷坐无聊,添了一炉篆香,心想这雨倒是好雨,只不知刚才所见盛开的海棠,被雨打残了没有。又想起那海棠既枯复荣,好像和宝玉、黛玉、宝钗三个人死死生生的因果都有关系,便借此做了一首海棠诗。做完了,细吟了一遍,颇为得意。又另抄了一两纸,等雨住了打发人送与宝钗、湘云,约她们同做。
不知宝钗、湘云见了此诗,做与不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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