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娶了个天魔星,她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里折磨我还不算,差点没被她害死。眼前刚过这几天安静日子,偏又到这儿来了。”黛玉道:“你既到了这里,那些事就算翻过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们还是谈诗吧。”香菱道:“在园子里做诗的时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搬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做过,连我的名字因为是宝姑娘起的,还立逼着要改了呢?再要做诗,更不知是什么罪过了。”
黛玉道:“那回宝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她悲伤太过,听你这回一说,这就无怪其然。像这种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们碰着了。”迎春道:“我是笃信因果的,这里头也许别有因果。”香菱道:“我到万分难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自己认为前世造的恶因,今生才有这个恶果,心时倒宽解了许多,到底前世怎么会造这恶因,连我也不明白。”鸳鸯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带着看看善书,那些事都是活现的。怎么能不信呢?”晴雯道:“什么叫因果?那因果以算了结呢?”
鸳鸯道:“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报,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环的,譬如有恩的应该报恩,报答完了,这一层因果已经勾掉。若是报答的过了会,就又生了一种因,将来还有一种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为此。”黛玉笑道:“你们大谈起感应篇,这都是二姐姐一句话引出来的,我不信,二姐姐来到这里,那感应篇还没有看完么?”众人听得都笑了。
香菱瞧见黛玉几上的诗笺,问道:“林姑娘这是新做的么?”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来了。我心中有所感,随便写写的。”香菱拿起诗笺吟了一遍,说道:“这是古风么?”黛玉道:“古诗比律诗不同的,平仄有时不拘,长短句也所以随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实也有他的声调,弄不好便哑了,最忌的是用律诗的句法,我明儿选几首好的给你,先念熟了,再学着去做,自然就有了声调了。”晴雯道:“咱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事,到底你来的时候那府里都好么?宝二爷的病好了没有?”原来黛玉也记挂着宝玉,只是不便问得,所以总说些闲话。
晴雯向来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听她这话,咳了一声道:“宝二爷病是好了,还中了举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听了,暗自惊愕,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却说不出。晴雯忙又问道:“这话真的么?老爷太太就容他出家去么?”金钏儿道:“到底为什么出了家呢?”香菱便将宝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转。如何进场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驿遇见贾政,详细说了一遍。鸳鸯道:“那宝姑娘怎么样呢?”香菱道:“宝姑娘那人难道还有别的说的,哭是哭了几场,还不曾改了样儿,倒是袭人嫁出去了。”
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册子,就说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可见也是定数。只是二爷如何待她,太太又那么看重她,二爷刚一走,一天都守不了么!她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纹更该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宝二爷背过去,麝月当时就要自尽跟了去的。后来又回转来,她没有殉成,才对人说的,据我看她决不会走袭人那条路的,别人我就不知道。”晴雯道:“从前看那麝月只跟袭人脚跟儿走,说话也没有痛快气,想不到她倒有这样的志气。二爷这些年只在我们身上争气要强,也应该有一两个替她争个面子,都像袭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鸳鸯道:“太太那么疼宝玉,这一来可不坑坏了。”
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亏得兰哥儿中了,三姑娘也回来住下,大家劝着,这才了了。”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边处得可好?香菱道:“听说公婆都很疼她,姑爷人品不错,又有才干。嫁得这么远,大家替她担心,可倒好了。”迎春道:“这也是各人的命。”鸳鸯道:“琏二奶奶什么病死的?有人说是冤鬼闹的,真有这种事么?”香菱道:“那时候我月分大了,总没到那边去,只听说病重的时候见神见鬼的吓唬人,只怕总有点冤孽吧?”大家只顾说话,不曾理会黛玉。还是金钏儿因身拿茶碗,瞧见她伏在几上拿袖子遮着脸,似乎掩泪,却又无声。连唤了几声林姑娘都没有答应。晴雯又唤道:“林姑娘睡着了么?不要着了凉。”黛玉也便佯睡不理。
原来黛玉听说宝玉出家,一时万感交集,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她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借此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她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替送至宫门外方回,见黛玉已挪在炕上,侧身回壁而卧。金钏儿拿了一条金绒毯,替她盖上,自与晴雯谈话,金钏儿道:“刚才香菱说琏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她是册子上的人,怎么没到这来呢?晴雯道:“她早被地府提去了,刚才我们在二姑娘那儿,说了半天,还对了册子,你没有知道罢了。”
金钏儿道:“琏二奶奶那人吃亏的就是私心太重,她干的那些坏事。也无非损人利己,弄了许多体己钱,也带不了去,还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说那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倒自己认命,三姨至今提起她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呢!”晴雯道:“这一向二姨、三姨好久没来了,她们若常来,替姑娘解解闷儿也好。”金钏儿道:“二姨那人倒很随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她,三姨又不是那样。她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还是想着他,什么事都不在心上,哪里肯常出来呢。”晴雯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金钏儿道:“也是在司里听她们闲说话,说出来的,还听说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个师父,如今连宝二爷也在那里,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说是青埂峰留青洞,只不知那山是在什么地方。”
晴雯道:“那地方横竖咱们去不了,考究他做什么,你任什么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么二爷为什么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问香菱,可叫她怎么说呢?金钏儿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说给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为难不语,金钏儿撅着小嘴道:“人家怎么告诉你的呢?”晴雯道:“我是听宝珠说的,不知对不对,她说宝二爷到地府去寻这一位,没有寻着,又独睡了好几天,等她去托梦,也没梦见,这才动了出家的念头。刚好遇见送玉的和尚,还变出一个潇湘妃子给宝二爷看看,从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宝姑娘和袭人劝了多少回,也劝不下来。你说他出家为的是什么呢?”
正说着,侍女将晚饭摆上,晴、钏二人又来请黛玉。黛玉道:“我不饿,你们吃吧。”二人去了,黛玉已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去出家,反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如今又要说荣国府的事了,那回李纨许了探春、湘云到荷花开时重举诗社,一转眼间过了荷花生日,李纨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诸人也不曾催促。原来忠靖候史鼎差竣回京,将湘云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个提倡之人。又因荣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际,一时顾不了;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学堂,不久便补办了喜事,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王夫人又病着,堂客来了只有李纨、探夫忙着接待。又约了尤氏婆媳同来照料,忙了好几天才罢。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收礼发赏,以及接待来客都要亲自料理。那天连南安王太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俱来道贺。王夫人扶病出来款待,直摆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诰命来道喜的,只可由尤氏、李纨、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来一起,走进走出,忙得不了。
当天提着精神,不觉辛苦,歇了一两天,才显出乏来,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富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之家、德容兼备的闺秀,可巧薛宝琴夫妇随侍梅单看林起复来京,宝琴回到薛家,闻薛蝌说知恭姨妈尚住在贾府,便来此相见。
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儿,即至宝钗房中,宝钗抱着蕙哥儿见礼,宝琴见他非常可爱,笑道:“我要早晚生个姑娘,一定给姐姐做小媳妇。”又和薛姨妈宝钗闲话,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称,论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宝钗便要替兰哥儿做媒。宝琴道:“我们那边门第家道都比不上这里,老爷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吧?”宝钗道:“老爷太太决不计较这些的,你只看那巧姐儿,还嫁到乡下去哟。只辈分上似乎差点。”宝琴道:“这碍什么?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主不是了,只是这一件亲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亲家可结不上啦。”大家笑了一会儿。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著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贴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叙,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回家去料理。
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住。,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她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玉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儿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既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去。”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
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革的分条开了出来。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档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哪公府候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的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我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那几项呢?”
探春指着给她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她领着呢。”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她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鸡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了,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档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只看的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校;别看着鸡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不被他们蒙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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