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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1935年秋天,母亲在蛟龙河北岸割草时,被四个拖着大枪的败兵车仑.女干了。
面对着清凉的河水,她心里闪过了投水自尽的念头。但就在她撩衣欲赴清流时,猛然看到了倒映在河水中的高密东北乡的湛蓝色的美丽天空。天空中飘游着几团洁白的云絮,几只棕色的小鸟在云团下边愉快地鸣叫着。几条身体透明的小鱼儿,抖动着尾巴,在白云的影子上一耸一耸地游动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还是这么蓝,云还是这么傲慢,这么懒
洋洋的,这么洁白。小鸟并不因为有苍鹰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鱼儿也不因为有鱼狗的存在而不畅游。母亲感到屈辱的心胸透进了一缕凉爽的空气。她撩起水,洗净了被泪水、汗水玷污了的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回了家。
第二年初夏,八年没有生养的上官鲁氏,生出她的第七个女儿上官求弟。对她的这次怀孕寄予了巨大希望的上官吕氏绝望到了极点,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屋里,打开箱子,摸出一瓶珍藏的烧酒,仰着脖子灌下去,借着酒劲儿,她大声嚎哭起来。上官鲁氏也十分沮丧,她厌恶地看着初生儿皱巴巴的小脸,心里默念着:“天老爷,天老爷,你为什么这么吝啬?你多费一点泥巴,就可以给我孩子捏上了机巴……
上官寿喜冲进屋,掀起破布一看,往后便跌倒了。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抄起门后捶衣服的棒槌,对准老婆的头砸了一下子。鲜血喷溅在墙壁上。这个气疯了的小男人,恨恨地跑出去,从铁匠炉里夹出了一块暗红的铁,烙在了妻子的双腿之间。
一股焦黄的烟雾蹿起来,烧焦了毛发和皮肉的臭气弥漫全屋。母亲惨叫一声,便滚到了炕下。她的身体弯得像弓背一样,在地上抖动着。
于大巴掌听到鲁璇儿被烫的消息,提着一支长苗子鸟枪便冲进了上官家家门。进了门他二话没说,对着上官吕氏宽厚的胸膛便搂了火。上官吕氏命不该绝,臭火。等于大巴掌换上一个新的引火帽儿,上官吕氏已经跑回堂屋关上了门。怒不可遏的于大巴掌对着门开了一枪。呼通一声巨响,数百颗铁沙子把门板上打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屋子里,上官吕氏发出一声惊叫。
于大巴掌用枪托子捣着门板。他一声也不吭,只是沉重地喘着粗气。他的高大魁梧的身体,像熊一样晃动着。上官家的一群女儿,躲在东厢房里,胆战心惊地看着院子里的情景。
上官父子,一个提着铁锤,一个攥着火钳,在院子里走着歪歪斜斜的脚步,试图向于大巴掌靠拢。上官寿喜像小鸟一样扑上去,用钳嘴戳了一下于大巴掌的脊背。于大巴掌转过身,怒吼了一声。上官寿喜扔下火钳,看样子是想跑又软了腿。他的脸上浮起诌媚的微笑。“我毁了你这个杂种吧!”于大巴掌骂了一句,便抡起鸟枪,把上官寿喜打倒在地。他用力过猛,鸟枪断成两截。上官福禄提着大锤扑过来。他举起大锤,砸了一个空,身体被锤头的力量拽得趔趔趄趄。于大巴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掌,他便和儿子躺在了一起。
于大巴掌用双脚轮番踢着上官父子。为了踢得更为有力,他的身体不断的跃起。上官姐妹们看着这个“姑姥爷”,感到他正在进行着一场有趣的游戏。上官父子紧缩着身体,像球一样在地上滚动。起初,父子俩的嚎叫声一个比一个嘹亮,但一会儿工夫,就都不出声了。上官寿喜像只受伤的大蛤蟆一样,撅起屁股往前爬。于大巴掌飞起一脚,便把他踢翻在地上。
于大巴掌拾起上官家那柄把儿颤悠悠的大铁锤,高高举起来,对着上官寿喜的头,骂道:“狗杂种,我放了你的西瓜炮吧!”
在这危急关头,母亲拉开门,趔趔趄趄地走出来,她说:“姑夫,姑夫,俺家的事,不要你来插手了……”
于大巴掌扔掉铁锤,痛苦地看着像一株枯树似的鲁璇儿,难过地说:“璇儿……你吃苦了……”
母亲说:“我出了于家门,就是上官家的人,是死是活,您就别管了……”
于大巴掌的大闹,煞了上官家的威风。上官吕氏自知理亏,对儿媳的态度,有了好转。上官寿喜死里逃生,心中也存着一些对老婆的感激,减轻了对她的虐待。
母亲被烙伤的下体,腐烂化脓,散发着恶臭。她自觉不久于人世,便搬到西厢房里去居住。
有一天凌晨,教堂的钟声,把她从迷朦中唤醒。教堂的大钟天天响,今天听来格外亲。那嗡嗡的、青铜色的美丽声音,震荡着她的灵魂,在她的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我为什么一直听不到这声音呢?是什么东西堵塞了我的耳朵?她沉思默想着,身上的痛苦渐渐被忘却了。直到几匹老鼠爬到她身上啮咬她的皮肉时,她才从瞑想中解脱出来。那头大姑姑家陪嫁过来的老骡子,正用亲切而忧伤的老人般的目光,抚慰着她,启发着她,鼓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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