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气说。穿夹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着包子,呜呜噜噜地说:“老黄,眼馋了吗?眼馋就回去摔了您的铁饭碗,跟着我去贩鱼。”夹皮革包的男人说:“钱是什么?钱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着!”夹克衫嘲讽道:“算了吧,老黄,狗咬人,猫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没听说过钱咬人。”皮包男人说:“你,太年轻了,跟你说不明白。”夹克衫说:“老黄老黄,不要倚老卖老,也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许农民跑买卖发财,这可是你们那个镇长当众宣读的红头文件。”皮包男人说:“小伙子,别猖狂,共产党不会忘了自己的历史,你小心着点吧!”夹克衫说:“小心什么?”皮包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二次土改!”夹克衫怔了怔,说:“改去吧,老子挣了钱就吃喝玩乐,叫你们鸟毛也改不着一根,你以为我还会像我爷爷那样傻?拼死拼活挣几个钱,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攒够了,买了几十亩荒滩薄地,土改时,嘭,划成了地主,被你们拉到桥头上,一枪崩成个血葫芦。我可不是我爷爷,咱,不攒钱,吃,等你们二次土改时,也是响当当的贫农。”皮包男人说:“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几天?你就
抖起来了!”夹克衫说:“黄脸,你是癞蛤蟆挡车——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国家政策,你挡得住嘛?我看你挡不住。”
这时,一个穿着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红色电线的叫花子,端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盛着十几个硬币和几张肮脏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说:“大哥,给几个吧,给几个吧……买个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恼怒地说:“走开,老子还没吃早饭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里流露出鄙视,转身到别人面前乞讨去了。他的心沉到悲伤的绝底。上官金童,连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夹克衫小伙乞讨,还是那几句话:“大哥,可怜可怜,给几个子儿,买个包子吃……”夹克衫说:“你家是什么成份?”叫花子一愣,说:“贫农,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夹克衫笑着说:“老子专门救济贫农!”他把两个吃剩的包子,连同那块被猪油洇透的破报纸,扔在叫花子的瓷碗里。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里,那块破报纸,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厅里骚乱起来,十几个穿蓝制服戴大檐帽的检票员,拿着夹子,从休息间里走出来。他们都是一脸的厌烦,目光冷酷,好像对乘客充满仇恨。人群跟随着他们,拥向检票口。一个提电喇叭的人,站在过道里,大声吼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各位检票员请注意,不排队不检票。”但人们依然在检票口挤成一个蛋。小孩子被挤哭了。一个抱着男孩、背着女孩、拎着两只大公鸡的黑脸女人,大声地骂着一个挤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双手把一个盛着电灯泡的纸箱举过头顶,身体扭动着,想挤到前边去。黑脸女人对准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那男人连头都没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挤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后已有几十个人,但现在他变成最后一个。他心中泛起一点残存的血性,拎起包,往里挤了几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个坚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广播员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负责大栏镇班车检票口的检票员、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姑娘,用纸板和检票钳子开着路,从票口那里挤出来。她的大檐帽被挤歪了,塞在帽子里的黑发披散出来。她恼恨地跺着脚,喊道:“挤吧,挤吧,挤死两个才好。”
检票员气哄哄地回到休息室里去了。而此时,电子钟的大小指针已重叠在9的黑道上。
人们往前拥挤的热情随着检票员的罢工而陡然冷落下来。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觉。他对那愤然离去的检票员满怀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她保护了的弱者。
在别的检票口那儿,通向车场的窄门已经打开,乘客拥拥挤挤地沿着铁栏杆规定出来的狭窄通道向前涌动,好像被堤坝拦截在河道里不驯服的水。
来了一个身材匀称、个头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盛着一对罕见的白鹦鹉。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笼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从蛟龙河农场初回家院时,那些鹦鹉围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的儿子上下翻飞的情景。难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继续看着他,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来弟疯狂的冷静和鸟儿韩天真的坚毅。上官金童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那吊篮里的黑小子一转眼间便长成了一个小伙子。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伙子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应着,抬腕看了看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鹦鹉韩,鹦鹉韩,你路子广,会说话,去把那位姑奶奶请出来吧!”人群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鹦鹉韩道:“我不来,她不敢检票。”“吹牛,叫出来她我们才服你!”“你们,谁也别他妈的挤,都给我排好队,挤什么?抢孝帽子是不是?排队,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骂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长,队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边。他说:“谁要再往前挤,破坏秩序,我就把谁的娘——明白吗?”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说,“其实,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车顶行李架上,空气新鲜,眼界开阔。我就愿坐车顶。等着,我去把那个娘门弄出来!”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鹦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病,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一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一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一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一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一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鹦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看吧,要不怎么说中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一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鹦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车顶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上。鹦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他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一包烟扔下去,司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这时,车场里响起了欢送车辆起动的音乐,磁带久经磨损,嚓啦啦地响着,乐曲声吱吱呀呀,好像几十把刀子在刮着竹子。那个女检票员,例行公事地立正站有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着这辆油漆脱落、咯咯吱吱乱响着的破车。鹦鹉韩对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对俊鸟儿给您带来!”女检票员不理他,他低声道:“送你一对俊鸟?我送你两根狗机巴!”
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一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拒绝了。鹦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到苦,后来就习惯了。”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一规划。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一个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姥就有伴了。”
“她……还好吗?”上官金童犹豫地问。
“身体嘛,还挺硬朗,”鹦鹉韩说,“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小舅,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怕老婆,那个臭娘们,根本不讲二十四孝,她一来,姥姥就搬走了。也许,你还认识她,就是贩虾酱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儿,根本不是人,是一条美女蛇!小舅,我现在拼着命挣钱,挣够五万元,就打发她滚蛋!”
车在蛟龙河桥头停住了,人们纷纷下车。上官金童在鹦鹉韩的帮助下从车顶上爬下来。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紧挨着蛟龙河石拱桥,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桥。桥头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摊子。鹦鹉韩指着堤北的房屋说:“镇政府和学校,都搬出来了,司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云雨的儿子——承包了,这个驴操的,办了个制造避孕药的工厂,兼造假酒假老鼠药,人种的事不办一点。您闻闻,”他举起一只手,说,“您闻闻风里是什么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马家大宅院那儿,高高地竖起一根铁皮的烟囱,碧绿的烟雾,绞动着喷出来。那股令人做呕的气味,就是绿烟的气味。“姥姥搬走了也好,”鹦鹉韩说,“要不非被这烟毒死不可。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眼发红,直奔一个钱字!我在沙梁子那边,承包了二十亩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备建一个珍稀鸟类饲养场,十年之内,我要让全世界的珍稀鸟类,在我们高密东北乡安家,到了那时候,我有了钱,就不愁有势,我有钱有势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为我的爹娘,塑两座最大的像……”鹦鹉韩被他的宏伟蓝图激动得眼冒蓝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骄傲的鸽子一样挺起来。上官金童看到,桥头附近的小摊贩们,都在做买卖的间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和指手划脚的鹦鹉韩。他再次自惭形秽,甚至后悔,在离开劳改农场之前,没到那个风骚女人魏金芝的剃头铺里去刮刮胡子剃剃头。
接下来,鹦鹉韩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上官金童手里。他说:“小舅,别嫌少,我现在是创业时期,手头紧张,另外,钱绳子攥在那个臭娘们手里,我不敢、也没办法对姥姥尽孝心,她老人家吐着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万万个不容易,鹦鹉韩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记,等我实现了计划,一定报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几张钞票塞回给鹦鹉韩,道:“鹦鹉,这钱,我不能要……”鹦鹉韩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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