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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千万不能去,”崔凤仙抱住他,劝道,“杨瘸子分明是在设钩钓你呢,连我一个长头发的妇道人家,也能看出其中的奸诈。你想想,你单枪匹马,一进去还不中了埋伏?”

“你说我该怎么办?”

“听你丈母娘的话,远走高飞。只要你不嫌我累赘,我愿跟着你,走烂了脚底板也不后悔!”

司马库抓住她的手,感动地说:“我司马库真是有福气,我碰上的女人,个个都这么好,都掏心掏肝地陪我闯荡,人活一辈子,还图什么呢?但是,我不能再害你们了。凤仙,你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听到我的死信后,千万别难过,我足了,我这一辈子值了……”

崔凤仙眼睛里含着泪,连连点头。她从头上摘下一把弯曲的牛角梳子,一点点的梳通了司马库纠葛成一团的黑白参半的乱发,梳下了很多草籽、小螺壳和小甲虫,然后她用潮湿的嘴唇亲了亲他的皱纹深刻的额头,平静地说:“我等着你。”她抬起篮子,弓着腰爬上砖阶,分开棘丛,钻出坟墓。司马库坐着没动、直到她的背影消逝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望着在耀眼的光阴里轻轻摇摆的荆棘枝条。

第二天早晨,司马库把枪支弹药留在坟墓里,钻了出来。他走到白马湖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像一个观赏风景的旅游者,沿着湖边,东张西望着,一会儿和芦苇丛中的鸟儿对话,一会儿与路边的小兔赛跑。他沿着沼泽地边缘,采摘了好几束红白相间的野花,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然后他绕大弯到了草地边缘,远眺着霞光下金光闪闪的卧牛岭。他在墨水河石桥上蹦了蹦,似乎要试验小桥的牢固程度。小桥摇摇晃晃,呻吟不绝。他恶作剧地拨弄着裆中之物,低头观赏,赞叹不已,然后把焦灼的尿液撒入河中。伴随着尿珠落水的叮咚声,他顿喉高叫:啊——啊——啊呀呀——悠长亢亮的声音在辽阔的原野上回荡。河堤上,一个斜眼睛的牧童打了一个响鞭,唤起了司马库的注意。他回眸看小牧童,小牧童也看他,两人对视,渐渐地都笑绽一脸花朵。司马库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孩我认得,两条腿是梨木的,两只胳膊是杏木的,我跟你娘用泥巴捏了你的小机机!”牧童大怒,骂道:“操你老妈!”这一声痛骂让司马库心潮翻卷,眼睛潮湿,感慨不已。牧童扬鞭赶羊而去,迎着—轮夕阳。夕阳紫红脸膛,倚看疏林。牧童拖着长长的影子,用清脆如磬的童嗓子,高唱看:“一九三七年,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芦沟桥又占了山海关,火车道修到了俺们济南。鬼子他放大炮,八路军拉大栓,瞄了一个准儿——嘎勾——!打死个日本官,他两腿一伸就上了西天……”一曲未罢,司马库已是热泪盈眶。他捂着热辣辣的眼窝蹲在了石桥上……

后来他在河边洗去脸上的泪痕,掸净身上的尘土,沿着缀满五色花朵的河堤,慢慢的行走。黄昏时野鸟鸣声凄凉,丰富的色彩胡涂乱抹,或浓或淡的野花香气让司马库迷醉,或苦或辣的野草气味使司马库清醒。天地悠悠,万古一眨眼,他思之怆然。河堤顶端灰白的脚路上,有很多蚂蚱在产卵,它们柔软的肚子深深地钻进坚硬的泥土中,上身直竖着,痛苦又幸福。司马库蹲下,拔出一个蚂炸,看着蚂蚱长长地当浪着的、脱节的肚子,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随即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个修眉白脸的女人,是父亲司马瓮的相好。他最欢喜将脆骨鼻子挤在她的胸前揉搓……

村子就在眼前,烟岚腾起,人味浓厚。他掐了一朵野菊花,触鼻嗅着,排除私心杂念,拴住心猿意马,大模大样地对着自家南墙上新拆出的豁口走来。暗藏在豁口里的民兵跳出来,拉响枪栓,吼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司马库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

哨兵一怔,放了一枪,狂叫着:“司马库来了——司马库来了——”

司马库看着拖枪逃跑的民兵,低声嘟哝着:“跑什么呀,真是的。”

他嗅着黄花前行,嘴里哼着牧童唱过的抗日小调。他想尽量表演得潇洒,却一脚踩空,狼狈地跌进豁口前专为捕获他而挖的陷阱。一群昼夜埋伏着的县公安局士兵从墙外的庄稼地里钻出来,几十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陷阱中的司马库。陷阱底的竹签子刺透了他的脚。他痛苦地咧着嘴,骂道:“伙计们,不够意思!我来自首,你们还用野猪坑来对付我。”

公安局侦察科长把司马库拉上来,并麻利地用手铐套住了他的手腕。

司马库大声说:“把上官家的人放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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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为了满足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强烈要求,公审司马库的大会就在他与巴比特第一次露天放电影的地方召开。那里原本是他家的打谷场,场上还留着一个几乎颓平的土台子,这是鲁立人领导着群众闹土改时的遗迹。为了迎接司马库的到来,区干部带着背枪的民兵挑灯夜战,挖动了数百个土方,把土台子筑得与蛟龙河大堤同样高,台前和台侧挖出了一条深沟,沟里渗满了漂着油花子的绿水。区干部还从区长特支费里报销了一笔相当于一千斤小米的巨款,去三十里外的窝铺大集,买来了两马车篾条细密,颜色金黄的苇席,在土台子上扎起了大

席棚,棚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块,纸块上写着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兴高采烈的话语。剩余的苇席,铺在了土台的表面,并沿着台边的陡峭土壁,像黄金瀑布一样悬挂下来。区长陪伴着县长视察了公审大会的场地,他们站在戏楼一样的台子上,踩着油滑舒适的席地,望见了蛟龙河中滚滚东去的灰蓝色波浪,从河里扑上来的冷风灌满了他们的衣服,使他们的裤腿和衣袖像—节节肥大的猪肠。县长揉揉通红的鼻尖,大声地问站在他侧后的区长:“这是谁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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