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她的心已死过100回了,而现在她捧读谭儒文的信仍然像是在她那死水般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微微的波澜,她像孩子一样又哭了。
下午一觉醒来,她在小保姆的搀扶下,背上垫了一床棉被,竟然坐了起来。在夕阳下的一片红云中,她看着信,静静地回忆着过去的岁月,也许太兴奋了,太激动了,躺在床上她了无睡意。闭着眼睛,脑海中翻腾着往事,像是潮水似的一波一波,接连不断。她在黑暗中回忆着过去。服了几片安定,好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就这么时睡时醒,睡梦中回忆着她和谭儒文在一起那短暂的欢娱,清醒时又在脑海中翻腾着噩梦似的生活,她支撑着活下去,那是因为她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期待,她期待着能和谭儒文团聚的一天。这种无望的期待,支撑着她微如烛光似的生命,这微弱的光照支撑着一个“活下去”的信念,这是爱情的魅力在临终前的显现。
她那美好的回忆埋葬在溪城梅家大院那深宅的后花园里,埋葬在古都圆明园路那幢西班牙式洋楼的中将官邸中。自从古都市解放后,那幢豪华舒适的官邸和那辆司蒂倍克兜风车就作为敌产被没收了。她本来是可以和汤恩伯的家眷一起飞走的,就因为谭儒文去了台湾后,她就带着冠中去了溪城,在国军家属撤离时,溪城已落人解放军之手。不久,梅凤高作为汉奸商人被关押,她又带着已上了中学的谭冠去了古都市那幢西班牙式官邸,古都市解放后作为敌产,洋楼被当时的军管会没收了。他们母子住进了城南的大杂院。
她从此告别了阔太太的生活,开始替人缝缝补补,依靠从溪城家中带出的首饰细软,藏身于茫茫人海之中,苦熬着岁月。
谭冠中在上大学时把名字改成了谭冠,那“冠中”毕竟太响亮,
他怎敢冠绝中华呢?人还是谦虚一点好,更何况他有着国民党旧军官那样一种家庭背景呢。谭冠的“冠”者只是一顶帽子而已,而且还是一顶民国时期的旧帽子,帽子上依稀留着“国军家属”的字样,他待人、处事、接物就得格外小心谨慎,小小年纪他感到了社会的压力,懂了玩韬晦,玩深沉,看人的脸色说话。那时谭冠很少回家,以示和曾经是国民党官太太的母亲划清了界限。
大学毕业后,由于邬教授的鼎力推荐,他又因为在研究中国近代史上的突出成果,去了a省的社会科学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看上去他谦虚谨慎,埋头学问而不问世事,实际他心怀城府,深谋远虑,抱负宏大,随时侍机而发。他虽然暂时忘记了母亲,而父母亲的阴影却随时伴随着他。当他以最“**”的言词书写着一张张投枪匕首式的大字报,他的文化底蕴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总的暴发,他终于在“文化大**”的风浪中冲上了时代的浪尖,他成了研究所的红色造反队勤务组的小头头,不过很快他又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滑入了波谷,他昔日的战友把他称作混进造反派队伍中的“小爬虫”,他被抛出了**队伍,于是他又有机会埋头于学问。
到清理阶级队伍时,他和他的全家被下放到易州去了。凭着他的一手好字,一笔好文章,由大队到公社,由公社到县,由县到市,他进了市**委员会政工组的宣传组。宣传组的组长就是那位当年省委书记处书记的夫人,一个不会宣传的宣传组长,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大姐,一个从谏如流、政治上开明的好领导,组内同志都称她为“大姐”。大姐的丈夫由省领导人的岗位而被机关造反派加军管会首长组成的省**委员会贬到了易州,成了市**委员会副主任,也只是挂挂名,作为领导干部“三结合”的花瓶而已。那也算是对曾经被打倒了的“走资派”落实政策。
“文革”结束,曾经走出军营进入政界的大大小小的司令和政委们完成了历史使命后,又随着最高领袖的“兵归营,政归党”的号召回归了军营。造反派头头们下乡的下乡,关的关,抓的抓,也都作鸟兽散,各人又回归了自己的社会角色。曾经一落千丈的被当成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省领导纷纷落实政策,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省委大院。
书记大楼的旧主人又回来了。郑东不久随着也曾是书记处书记,后来成了省委第一书记的老首长奉调去了北京。谭冠随着“大姐”回到了古都。他深深地知道他这个带着“旧军官家属”小帽子的人,必须小心谨慎得像老鼠那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着,而且这只小老鼠还必须吸附在玛瑙盘上,才能因为官场“投鼠忌器”
的心理而避免落得被捉拿宰割的命运。这一手法后来被大小贪官们也反复利用,古代权术中又叫狐假虎威,拉大旗做虎皮一类,谭冠后来总结为官之道时称为“借势”或“造势”。这借势之术被他悄悄地向他的圈内人物推销,比如在邬历社长遭到郭斌、李白舫等人攻击时,他不失时机地授意邬历为省内的一些爱好诗词写作的领导出版了一批诗文选集之类。这些诗文集当然由邬历亲自操刀,
从选题立项到排版、装帧都由邬历单独进行。于是,在省委、省政府大院乃至首长的私宅里经常可看到了邬历忙碌的身影,使凡有为文作诗雅好的首长们都能得到一本装帧精美的诗词集或散文、
评论集。尽管这些官样文章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甚至还要贴上丰厚的稿费。而对于邬历、谭冠的社会效益却是受用不尽的,否则组织部、宣传部的于部们怎会在扬子出版社群情激奋揪邬历时突然来考察他,要提拔他当厅局级后备干部呢?不能不说这些装帧精美、稿酬优厚的小册子发挥了潜在的、为其官场升迁扫平障碍的巨大作用。
聪明的贪官污吏往往拉大旗作虎皮来掩盖自己的秽行,让有着投鼠忌器传统的官儿们不敢对吸附在权力玛瑙盘上的老鼠下手。有着诗文雅好的领导们在满足于自己虚荣的同时,无意中成了贪官污吏的保护伞,他们是善良的、正直的、无私的,然而却陷身子部下精心构筑的陷阱之中。只要跳进这个伪装的陷阱就难以自拔,因为****拔出陷阱的也带出了泥,这是有损领导同志光辉睿智形象的事。凡有损领导形象事,根据官场“为尊者讳”的传统是不宜大事张扬的,这一“讳”也就将那些贪官污吏的劣迹也同时讳了起来,这就是“借势”之术的妙处,旨在拉领导一起趟浑水,借领导之势招摇就可以有恃无恐。后来这“借势”之术又被崔牛牛用在制造行政性翻牌公司的发行集团筹组上,竟也屡试不爽呢。谭冠的借势也就是投“大姐”所好,过年过节串串门,提几条鱼,送点不起眼的小纪念品,去看看“大姐”及领导。“大姐”也算不忘患难之交,
引荐他进了“文革”后重新开始组建的出版社。
一来二往,他和“大姐”一家混熟了,经常在星期天到“大姐”家去转一转,随随便便地拍一些照片。“大姐”和领导也是很平易敬人的,一点架子都没有,随随便便地摆好姿势,任由他摄取镜头,他温驯地单腿跪在大姐和领导的膝边,脸上露出谦恭的微笑,那笑容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照片中的他们看上去倒像是一家人呢,他有意无意地把这些弥足珍贵的镜头压在玻璃台板底下。同事不经意地随便问问,他再若无其事地随便介绍说,“这是我们家大表姐”,
时间长了,说顺嘴了“大表姐”就含含糊糊地成了“大姐”反正他就这么真真假假地成了省委书记的小舅子。这假语村言也就在a
省出版界不胫而定了。
“文化大**”结束,他把在“文革”中饱经磨难,九死一生,已是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接到了身边,他要开始尽人子之孝道来弥补多年来感情的欠债。他更加勤勉地工作、学习,更加谦虚谨慎地为人处事。他的温文尔雅,笑口常开,广结善缘,赢得了同事的好评。
同时他与“大姐”一家人的特殊关系也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玻璃台板底下不经意放的照片开始反射出异样的光彩。本人的努力,
加上“大姐”的关照,他由出版社的副总编升到a省出版厅的副厅长,他终于被德高望重的高洪同志看中,成了a省出版厅厅长的后备人选。
后来,有人问起离休多年的高洪同志,当时何以选中谭冠先生当接替人时,高洪同志笑而不答,只轻轻地吟诵了白居易的诗句“王莽谦恭未篡时”,然后轻轻一笑说:“‘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黄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身处高位,有时也是会受蒙蔽的,皇帝老儿尚且不免,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呢?”
当谭冠从他十分熟悉的那个大院子,走进那幢咖啡色的耐火砖大楼被召见谈话时,他向他所熟悉的领导,也即“大姐”的丈夫表示了真正的谦虚。他上书省委宣传部,痛陈自己的能力、身体都不能担任如此的重负,真诚地希望已当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大姐”能另选高明。“大姐”这时像是慈祥的妈妈那样,鼓励他勇挑重担,相信他一定能够在百废待兴的新长征中为a省出版事业再创辉煌。然而,不久他的共患难过的“大姐”和老领导奉调去了大陆以外地区担任更重要的工作了。待到“大哥”、“大姐”退休回来,他已干了一届厅长,开始了第二个任期了。
谭冠称他的第一个任期是理顺关系阶段,也即把高洪同志留下的人马退休的退休,挂起来的挂起来;补调了一批类似邬历、侯逐权这样久经考验的有“**”干劲的同志;启用于一批类似魏铭利和古籍美术出版社老社长这些超龄的老同志;拉拢了一批类似“鬼子陆”这样的处长和崔牛牛这样的总经理;排挤了一批类似郑东这样不入圈的邪头。他终于完成了自己人事上的架构,他的“人才战略”和构想初露雏形,他踌躇满志地开始进入他主政的第二个任期。
这时老领导奉命退休归来,当然家还在遥远的南方那座新崛起的边境城市。他说是准备退隐古都市,还小毛驴骑坟头一假马日鬼地到他熟悉的省委大院转了一圈,和办公厅行政处的头头关照了装修旧宅事宜。晚上自然要在东郊大宾馆宴请一揽类似谭冠这样一类知交故旧,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些颇动感情的话。转眼问他又去了深圳,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原来的公务护照办了旅游签证,竟带着年轻的儿媳妇的妹妹去了美国。不久,在厉害利斯市的佛来寺开始露面。在那个豪华舒适的三星级寺庙宾馆,面对厉害利斯海滩,临窗握笔写起了回忆录,以换取丰厚的稿费。
老领导架机西去,留下了许多注定要在当代史上引起注意而又扑朔迷离的故事,让人们去猜测。进入老年的大姐白发苍苍,孤伶伶地被留在了古都市,她被老领导无情地抛弃了。老领导身边自然也是不缺****漂亮女人的,在大西洋彼岸仍然潇洒得很,过得很适意,很愉快。不时地在报端发表一些文章,对过去他所尊奉的崇高理想、信誓旦旦的入党誓言大张笔伐,仿佛是西方天空升起的一颗贼亮的星座,比起张丽姗、海牛诗人的小打小闹要有价值得多,这也算是老领导晚年的一次杰出表演呢。大姐在古都市孤苦伶仃,倒是谭冠不忘“大姐”当年落难时的关照,常常偷偷去看一看她,这便使她往往被感动得热泪盈眸,不能自己了。
谭冠回家把“大姐”的遭遇讲给梅韵贞听,梅老太太听了领导夫人的凄凉故事,联想到自己丈夫当年的不辞而别,倒也陪着流了不少的眼泪,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意思吧。她隐隐有种感觉,人是活在痛苦的希望之中,这使她想起子希腊神话中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地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一次又一次地滚落下山,周而复始地劳作是人类对理想企盼的一种悲壮追求,
是人之一生的一种极端的荒谬。她们在坚韧的等待中逼近死亡,
在死亡的到来前,又不忘等待;在死亡和生命理想的冲突中,爱情和希望不断地在精神世界里锻铸着自身的毅力;毅力支撑着她的情感乌托邦,这也是对现世痛苦的最好逃避。就像在“文革”的磨难中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谭冠的辉煌,希望于儿子的飞黄腾达来改变整个谭家的历史命运。这多少有点背离谭家世代儒商,仁厚家风的祖训,但这也是实在迫不得已的事情,那时作为一个落难的母亲,她抱着大无畏的精神绝不愿意儿子与自己一起去趟浑水,
他要让儿子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尽管这“清白”多少是当时政治风尚的产物。那是一个突出政治的时代,淮不攀上这突出的顶峰,
谁就可能落人谷底,更何况他们这些原本就沦落在谷底的人呢?
她那时倒是调动了她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政治智慧,大肆传授着她与谭儒文原本都十分厌恶的韬晦之术,为官之道。她不希望儿子当一个什么空头的道德家、大学者,她希望儿子成为官场的佼佼者,重振中将官邸当年车水马龙的壮观场面。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绝不用自己带着旧社会污秽胎记的身世去污染儿子灿烂的前程。如今她寄希望于漂泊于海外的丈夫突然归来,以慰藉晚年孤寂的灵魂,她想到了俄罗斯画家列宾笔下的《意外的归来》,那个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民粹派囚徒突然归来给家人带来的意外和喜悦。这个谭儒文也是流放于孤岛的游子总有叶落归根的时候,她这么期待着,像是暗夜里航船看到了灯塔的微光,总会引起一阵光明的憧憬。那是她生命中的烛光。
梅韵贞老太太以风烛残年的生命,怀着少女般的梦幻在抚摸手中那块冰凉的砚石,像是抚摸自己丈夫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她心情激动,情难自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洇湿了砚面,
使这方金星砚中的金星更加耀目,仿佛在远方浩渺的天际闪烁;水波更加清晰,一圈圈荡在心底,激起许许多多的涟漪;那浅浅的眉纹像是浮出水面的柳叶,把她的思绪带到了梅家后花园中的垂柳旁边,眼前出现的是她与谭儒文紧紧相依相偎的画面,她苍白的老脸上浮现出一片返老还童的红晕。她仿佛回到丁少女时代,她沉浸在梦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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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仲平悄悄地踱进了奶奶的卧室。
谭仲平长着1米80的大个头,挺拔伟岸的身材,国字型的大脸印堂发亮,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文质彬彬,如今刚刚由a
省理工大学出版社调到了古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又被作为人才送到’了不用考试的研究生班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了。
这位从部队复员回来就进了出版社的二公子,深感要在出版界长久地厮混下去,没有文凭和学历是不成的。因而死缠着爸爸去和冯大梁伯伯说说让他去上研究生,好在是在自己学校,冯校长的女儿还要谭厅长关照。如今这官员之间子女的相互关照,相互提携也是当今为官之道,福及子孙的诀窍,是不露痕迹地为子孙谋利益的一种手段,比起露骨的钱权交易要保险得多,故而也极易为官场推崇而普遍沿用。比如眼下谭冠厅长主宰下的a省出版界,
凡调入人员查查根底都带有某种亲缘关系的色彩,而表面上都不露痕迹,这就是当代权力关系学的高明之处,也是当前近亲繁殖,
导致人员素质退化的根本原因所在。待到这一代官宦子女都交换完了,据说谭冠厅长要采取断然措施来杜绝这种“裙带关系,任人唯亲”的不正之风了。可惜这种“唯才是举,量才录用”的人事制度改革未及谭冠实施,他就要黯然退出政治舞台了,由他的后任来实施了。此时的谭仲平俨然就是谭冠“人才”战略的得益者,他顺理成章地成了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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