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若是再拒绝,自是扫兴,但若说在寒冬之夜稍稍喝上一盏薄酒,倒也尚可。
“也可。只不过,你身上旧伤未愈,无论再高兴,这盏酒喝下后,便莫要再倒。”凤瑶沉默片刻,低声而道。
颜墨白勾唇笑笑,从容自若点头,随即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将面前的酒盏端起,举在半空,朝凤瑶示意,凤瑶也未耽搁,抬手将酒盏举起,本打算稍稍而饮,不料他竟端着酒盏过来将她的杯盏捧了一下,待得她眼角微挑之际,他则蓦地仰头,迅速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凤瑶凝他片刻,本是想劝这厮饮酒莫要太急,却又见他放下杯盏后便开始举着筷子为她碗中布膳,整个人儒雅尽显,祥和安然,一时间,到嘴的话也莫名噎住,随即稍稍抬手而起,将杯中酒水稍稍饮了一口。
待将酒盏放下,颜墨白便已恰到好处的将布满菜肴的碗朝她推来。
凤瑶兀自执筷,缓缓而食,奈何颜墨白却一动不动凝她,再未动筷。
“你不吃?”则是片刻,凤瑶再度抬头朝他望来,低声而问。
他则瞳色极为难得的有些暗沉幽远,直至她尾音全数落下,他似是这才回神过来,仅是温润清浅的道:“自然是吃的。”
这话一落,便再度动筷,只是仅吃了两口菜肴,便已再度端了酒坛子为他面前的空盏满了一杯。
眼见他修长的指尖再度端了酒盏,欲要饮酒,凤瑶眉头一皱,眼明手快的伸手捉住了他的杯盏,待得他下意识抬眸朝她望来时,她低沉道:“你不能多喝。”
他面上并无半许讶异,似是早知凤瑶会阻拦,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未妥协的松开酒盏,而是平缓而道:“方才你还未归帐之际,我便闻了一个好消息,如今心底的确愉悦释然,是以,便想再喝上几杯。再者,我身子如何我自己清楚,几杯薄酒罢了,尚且奈何不得我。”
凤瑶缓道:“便是如此,但也不可多喝。”嗓音一落,指尖便蓦地用力,顺势将他手中的酒盏强行抽走。
他瞳孔微缩,眉头微皱,片刻之后,无奈笑笑。
待将酒盏在桌面放好,凤瑶才就着他的话道:“你今日得了什么好消息?”
他懒散而笑,并未言话,举了筷子再度在桌上游移片刻,只道:“自是振奋人心之消息,凤瑶可想知晓?”
凤瑶点头。
他再度扭头朝凤瑶望来,径直迎上凤瑶的眼,随即薄唇一启,平缓无波的笑道:“不若,凤瑶再喝口酒,我再告知你?”
再喝口酒?
这话入耳,倒是着实有些不伦不类。只道是颜墨白这厮倒是从不曾如此劝她喝过酒,怎今日突然就与这酒杠上了。
她面上逐渐漫出了几许微诧,思绪也稍稍翻转,正待思量,却是正这时,颜墨白眼角抽了一下,干咳一声,又道:“今日突发酒兴,凤瑶则不允我饮,如此,便也只能看着凤瑶饮上一杯,解解馋。”
他嗓音依旧儒雅平缓,只是语气却稍稍有几分不正常的起伏,待得凤瑶径直朝他瞳孔凝望,他却又已是自然而然的垂头下去,任由他那浓密的睫毛掩盖住了他满眼的神情。
“你若当真想看人饮酒,不若,我将伏鬼唤进来。伏鬼酒量该是不浅,这一坛子酒他许是都能饮尽,你坐在这里自然也能看他喝酒看得尽兴。”凤瑶揣度片刻,心中无果,便也不再多想,仅是略微诚然的朝他建议。
只是便是如此,心底仍还是有些奇怪,没想到颜墨白竟还有这等怪癖。说来,自古虽是听说过望梅止渴,但却没听说过望酒止兴。
毕竟,若偶尔之际极馋什么,一旦看见别人在你面前吃那东西,岂不是更要发馋?
“不必了。伏鬼进来,自然是牛饮,倒也要浪费我这坛子好酒了。”待得凤瑶的话落下片刻,颜墨白便温润平缓的回了话。
说完,便也不再提酒水之事。
凤瑶则依旧将目光落于他身上,再度将话题绕了回来,“你方才所言的好消息……”
话刚到这儿,微微止住。
颜墨白也未再绕弯子,仅道:“今日雪蛮所谓的地图,许是真。”
凤瑶手中的筷子蓦地一顿,他则继续道:“今日遣送出去搜揽大英消息的精卫回来报了消息,且将那些打探而来的消息与雪蛮所给的地图对比,倒是发觉这地图所绘的线路,的确与精卫打探的消息至少有九成重合。”
凤瑶面色顿时复杂开来,沉默片刻,低沉道:“虽有九成,但终归还有一成不确定……”说着,眉头一皱,落在颜墨白面上的目光也蓦地紧了几许,“你知晓的,征儿时间不多,是以,我不可行错任何路。万一这地图有一分是假,我们必定走错路,如此,待得我们发觉时,一切都会来不及,我们也会没有回头的时间。”
“我知晓,是以最后一分可能,便会在明日就尘埃落定。明日之时,我便能十成确定地图真假。”
凤瑶陈杂的面色并无半许减却,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抑制不住的越发紧然,“你如何能在明日便确定?如此一日一夜的功夫,当真能再挖得出更确切的通往大英的路线?再者,天下诸国之人这么多年都不曾探出通往大英之路,我们又岂能在一两日之间便全数确定得了路线。”
越说,她心底便越是复杂悠远。
心头终归是没底的,是以,此番除了焦急,除了忧虑,并无它法。本也知晓寻找大英路线之事急不得,但她没时间多耗,是以才显得复杂焦急,束手无策。
却是片刻之际,沉寂压抑的气氛里,身旁之人薄唇一启,再度平缓自若的道:“方才之言,我还未与你说完。今日大周精卫出去,偶然捉了一人。”
凤瑶蓦地应声回神,强行按捺心绪的再度抬眸凝他。
他抬手宽慰的捏了捏她的手,温润而笑,“那人,是来自大英外出经商送货的商贾。只是,那人口风极紧,不愿说话,许是待得大刑之后,便可招供一切了。”
凤瑶心口再度起伏,整个人也猝不及防一惊。
“竟是捉到了大英之人?”她情绪翻涌,略微不可置信的问。
他则稍稍点头,修长的指尖微微而抬,将凤瑶面前的酒盏为她举起,“正是。那人捉来不易,虽还未撬开他的嘴,但若要让他开口,自然也是早晚之事。如此,大英路线之事即将尘埃落定,听得这般好消息,凤瑶可是要再度喝口酒高兴高兴?”
凤瑶心口陡跳,发紧法沉的心终是极为难得的开始平寂。
她并未伸手去接那酒盏,仅是垂头送神下来,低道:“你准备如何让人撬开那人的嘴?若用刑太过,万一伤了那人性命,一切许是都会成一场空。”
颜墨白怡然自得的笑,“我之手段,自然非寻常用刑,而是,前些日子在大盛时,自行琢磨了些蛊,今儿便差人稍稍中在那人身上了。那东西极是烈,任由你意志坚如磐石,都得给你一点一点的全削了。是以,你我只需等好消息便是。”
嗓音一落,指尖而动,再度极是自然的将手中的酒盏朝凤瑶递近了几许。
凤瑶发紧发沉的心终是全然的松懈开来,目光微垂,这才再度扫向面前的酒,话锋也稍稍一转,“审问那大英之人时,还是让人小心对待为好。且这酒,我倒着实无心再饮。”
他眼角一挑,笑望着她。
凤瑶抬手而起,接了他手指的酒盏便放在桌上,随即暗自敛神一番,终是开口直白的问:“你今儿倒是有些奇怪,怎突然有心要让我多喝酒了?”
他垂眸垂得略微仓促,平缓而道:“方才不是说过么,仅是我想饮酒,你又不允,我便只有看着你饮酒一番,自行解馋罢了。再者,这坛子酒可是那小镇上最好的陈年花酿,烈性不高,对身子也是极好,凤瑶多喝一杯,有益无害。”
“便是如此,你也知晓的,我着实不喜喝酒。”说着,嗓音稍稍一挑,继续道:“既是这酒极好,浪费可惜,干脆等会儿便赏给伏鬼喝吧。”
颜墨白薄唇一启,欲言又止一番,却终归未言道出话来,却待稍稍沉默片刻,他才似是全然放弃什么一般,叹了口气,只道:“也罢。”
嗓音一落,便不再言话。
沉寂无波的气氛里,两人安然就食,待得双双腹饱,这满桌子的菜,却仅是吃了稍稍一角。
颜墨白及时差人将桌上菜肴端走了,且还将那坛子酒也让人抬了出去,待得精卫们全数转身出帐之后,帐内气氛也再度恢复沉寂,颜墨白则突然道:“这些菜肴,会送去小镇破庙中的那些乞儿,顺带的,还有厨子新做的馒头与包子。”
凤瑶微微一怔,思绪翻腾,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些孩童怯弱畏惧的摸样。
今日颜墨白在镇子里消失得太过突然,是以,心有焦急,大惊大急之下也未能顾得上那些破庙中的孩童,如今时辰全然空闲下来,经颜墨白这一提,便也再度反应过来。
“若是寻常的成年乞丐,倒无需担忧什么,但若是稚嫩的小乞丐,日后他们性命如何,倒也说不准了。毕竟,天寒地冻,破庙四面透风,那些小乞丐能不能撑过今年寒冬都说不准。”
他似如打开了话匣子,开始与凤瑶如此言道。
凤瑶神色微深,凝他片刻,也不好随意应和。
只道是,颜墨白本非热心,他却对那些小乞丐记挂在心,想来自然也是触景生情,忆起了他当初稚嫩行乞的艰难与辛酸。是以,此番回他之话,自然得稍稍掂量,她无心再勾他心底那些最深最深压抑着的回忆,她仅是想让他在无波无澜的情况下,安然闲适的过日罢了。
甚至于,此番也不知为何,她竟也是突然有些希望回到当初,回到颜墨白仍还是大旭摄政王的身份与摸样,遥想当初,纵是这厮处处挤兑她,戏弄他,但终究,此人一生安稳,闲暇懒散,朝中百姓对他毕恭毕敬,恣意快活。又哪会如现在这样,风云缠身,进退不得。
“人各有命,许是那些孩子,经历了俗世冷漠,而后会练就一身的毅力与聪慧,说不准日后都会成龙成凤也说不准。”她默了片刻,终是平缓出声。
颜墨白勾唇轻笑,“凤瑶莫不是以为他们都有我这般命数?”
凤瑶微微一怔,神色微愕,并未言话。
待得两人稍稍缄默片刻,颜墨白才微微一笑,继续道:“世人皆道我颜墨白命格无双,外人也皆谄媚我颜墨白精明能干,但世人都会仅看到我光鲜一面,谁都不曾看到我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是何摸样。能从一个小乞丐化身成边关守卒,再从边关守卒划成大旭摄政王,这其中的路,都是由我的献血铺就,由我手中那刀起头落的无数亡魂铺就。我颜墨白一路弑杀而来,才会有今日之日,是以,那些孩子若要成为第二个我,那自然得,从小便可与猪狗夺食,从小便要学会心狠手辣,若是稍稍长大些了,便要开始磨刀杀人了,看尽那鲜血长流的场面。呵,凤瑶以为,那些孩童能做到吗?”
凤瑶深眼凝他,并未回话。
他这席话无疑是说得有些长了,且此番再度听他剖白往日心声,纵是以前也曾稍稍听过,但如今再听,心底仍是震撼着的。
他之事迹,的确无人可比,他之造就,许是普天之下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媲美之人,是以,正也是因为这样的他,才可顶天立地,也可杀伐冷冽,亦如他往日所说,他就是这般随性而为,谁若挡道,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的确有这能耐,只是,这一切入得她眼,却终归不是她所愿。
“不提这些了可好?”待得沉默半晌,凤瑶才稍稍回神过来,强行按捺心绪,故作放缓着嗓音问。
他瞳孔稍稍有些幽远,仅道:“凤瑶若不想听,那便不提了。但确有一事,此际,便也想说给你听。”
凤瑶静静凝他,缓问:“何事?”他稍稍挪开目光,薄唇一启,“凤瑶以前,可还记得你救过一人。”
凤瑶猝不及防一怔,当即兀自沉默的搜寻记忆,而待将记忆一遍一遍的探究搜寻之后,却是无果。
她的确不记得她救过人。毕竟,自打她姑苏凤瑶记事开始,便历来是无法无天,刁蛮任性。遥想当初,她不欺负人便已是极为难得了,凭她的性子,何能还会救人。
“不记得。我往日之中,该是不曾救过谁。”待得思绪回笼,凤瑶低声无波的应了话。
却是这话一落,颜墨白神色微动,薄唇一启,再度道:“有一日,一群乞丐欺负一名乞丐,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的,那场面可谓是鸡飞狗跳,满街叫喊,周遭也无任何人敢围拢来看热闹,仅是待得一切硝烟而停,长公主气势汹汹令人而离,才有人道,那便是大旭最是刁蛮的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可惜却养了个无规无矩之性。众人皆如此认为,但总还是有人觉得,长公主哪里是无规无矩,明明是,清秀灵动,心地良善,犹如,浑身都发着光的仙。”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惹得凤瑶眼角越发抽了抽。
平生之中,竟是有人如此称呼于她。
凤瑶面色骤然僵了几许,而待仔细思量片刻后,她心底顿有一方浓烈的怀疑,随即两眼紧锁于他,“此事连我都记不清了,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神色微动,并未言话,那俊逸儒雅的面容卷着几许复杂与幽远,清浅从容。
凤瑶也未催促,仅是兀自静候,待得候了半晌后,仍是见他不言,心底也越发起伏,终是眉头微皱,忍不住再度问:“你如何知晓这个的?”
待得这话全数落下,这回,颜墨白终是回话了。
他稍稍抬头朝凤瑶望来,整个人温润儒雅,瞳中的幽远之色与复杂已是不知何时被全数敛下了。
他仅是稍稍坐端了身子,薄唇一启,懒散慵然的问:“听人说的。”
凤瑶瞳孔一缩,忍不住刨根问底,“听何人说的?”
他面上逐渐展露出了几许如常的笑意,整个人懒散尽显,但若说细观,却也不难发觉他瞳孔中再度漫出了几缕沉浮之色。
这厮定是心中有事,且还有意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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